雪粒子像是冻透的铁砂,抽得人眼都难睁开。驿站前的冰林道弯口处,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半尺厚的雪沫子,刮过路边冻死的歪脖子杉树空腔时,发出哭丧般的尖利呼号。道旁几块半埋着的巨大玄黑冻石在风雪里只露些嶙峋的轮廓,如同蹲伏的冰魔巨兽。
霜狼镖局那十几辆挂了墨蓝霜狼旗的大车,歪七扭八地在道心排开阵势。车板车辕上早糊满了冰壳子,拉车的厚皮铁蹄冰驼被伙计死命拽着缰绳,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不安地刨着冻硬的雪壳子。顶在最前头两辆车中间搭着些冻硬了的破门板、翻倒的货箱,勉强堆成个冰渣子掩体。
掩体后头,挤着百十来号霜狼镖局的汉子。人人脸上糊满了黑泥血冰碴子,靛蓝号衣冻成了梆硬的冰桶,手里的家伙事儿也透着寒光——厚背朴刀、丈二穿冰梭子、镶着铁钉的硬木盾上结着层霜花。缩在车阵后,呵出的白气汇成片稀薄云团,又被寒风卷走。
呜——!
一声刺耳的骨哨尖叫,猛地撕开风雪的呜咽!
哨音刚落!
噗噗噗噗——!!!
道旁枯木林子的积雪深处,毫无征兆地喷起百十道雪烟柱子!烟柱子中间,密密麻麻裹着厚实靛蓝破皮袄的身影如同冻土里炸出的尸怪!蹿了出来!每人脸上都扣着张歪歪扭扭、用不知名动物头骨削磨成的惨白面具,只露一双双冰刀子似的细长眼睛,里面闪着饿狼见血的墨绿凶光!手里的家伙千奇百怪:生了锈的短柄雁翎刀、骨头磨尖的冰刺、带倒刺的冻木狼牙棒!
“寒鸦盗!!” 掩体后头,霜狼镖局里一个黑脸的趟子手扯开嗓子嚎起来,声音都劈了叉,带着股尿裤子的绝望骚味儿。
杀!没啥废话!
那帮子饿红了眼的靛蓝袄子面具客,如同闻着血腥的豺狼,怪叫着就往上扑!踩着没过脚脖子的深雪,速度却快得吓人!当先一排几个彪悍的家伙顶着简陋的冻木冰盾就狠狠撞上了霜狼镖局支棱起来的破门板掩体!
砰!咔嚓!哗啦——!
冻硬了的朽门板哪经得起这群亡命徒死命地撞!碎裂的冰碴烂木头片子漫天飞溅!碎冰和烂木茬子像刀子似的向四周泼开!掩体后几个躲闪不及的镖局伙计首当其冲!
“啊——!”惨嚎迸起!
一个年轻镖师被块崩飞的尖冰棱子狠狠扎穿了半面脸颊!血水混着碎裂的牙齿瞬间冻成了冰溜子挂在脸上!另一个被飞来的烂木片子拍中了脖子,当场软倒,喉咙里“嗬嗬”地响着,眼看着就被后面涌上的寒鸦盗乱刀踩踏淹没!刺鼻的血腥气刚冒出来就被冻风裹走,留下股铁锈混着牲口腥臊的恶心味。
“顶住!顶住了!” 韩魁那粗嘎的咆哮在人群深处炸开。肥硕的身影裹在那件被刀划开了几道口子直透油膘的墨黑狼头大氅里,半截膀子露着,糊着层暗红的冻血冰碴子。手里轮着把厚背鬼头刀,刚砍翻一个冲得最猛的靛蓝袄子,刀口崩掉了好几块齿。
喊得响,可心沉得像秤砣。他眼瞅着道边林子里还有黑压压的人影在雪窝子里拱动!这伙儿寒鸦盗怕是小三百人!他这边除了残的,能打的不过一百挂零!
要交代了?这狗娘养的鬼天气!
混乱砍杀的中心,几具尸体在雪地上扭成一团。一个寒鸦盗的尸首仰面躺在车辕旁,惨白的面具被打碎了一半,露出半边塌陷下去的冻得发青的死脸,血和着冰雪糊满了嘴鼻。离他不远,一个小腿被砍断的霜狼镖师靠着车轮,断口淌出粘稠发黑的血在雪地上融开一个小坑,又迅速冻结。他徒劳地用仅剩的一只手抓着地上一根被削断矛头的穿冰梭杆子,死命想支起身子,脸上的表情因剧痛和寒冷扭曲成冰雕。
就在韩魁嘶吼着、眼神掠过林子深处那片蠕动黑影的绝望瞬间!
霜狼镖局杂役堆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靠在冰坨子车厢后的李十三,后背紧贴着车厢壁冰凉的铁箍。低垂的头深埋在裹得严实的破毡帽里,只露出干裂发乌的下唇紧抿着。
那点几乎要被风雪嘶吼和利刃破骨声彻底湮灭的意识深处,一点冰冷沉凝的微光猛地一缩!
如同沉眠于万年冻湖底部的玄铁巨锚,被濒临崩断的缆绳狠狠撕扯!冰脉深处,那几缕被腰伤剧痛、被混沌鼎炉碎片强行维系住的“寒流剑枢道纹”,如同被投入了即将爆开的炼星熔炉!
嗡!!!
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沉重到冻结时空的混沌冰息!以他蜷缩的身体为原点!猛地向四周震荡开来!
无声!
但席卷之处!
前方那个挥舞着带冰刺骨棒、满脸狰狞扑向一个倒地铁盾手的寒鸦盗,身形如同撞上了无形的冰山重锤!狠扑的动作骤然一滞!眼中那抹嗜血的墨绿骤然被一丝源自骨子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冰冷恐慌替代!
左侧几个正踩着倒下同伴身体、嘶吼着猛冲霜狼镖局侧翼车阵的靛蓝袄子!跨出悬空的那条腿如同被无形的玄冰铁链锁死!人猛地失去平衡!如同笨拙的雪熊般“噗通”“噗通”相继栽入厚雪坑里!狼狈挣扎!
更远处!那群如同嗅到腐肉味道正在集结的第二波冲击者!林子里拱动的幽影猛地一顿!仿佛被一盆无形的冰水泼中了头颅!刚刚燃起的杀意和咆哮如同被掐灭了喉咙的狼群,戛然而止!林子里的积雪翻涌如同被惊扰的冰渊虫潮,骤然平息!
这瞬间的凝滞极其极其短暂!
如同投入狂躁冰河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但!
已然足够!
呼——!!!
如同被冻结的火山骤然喷发!
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崩响!
霜狼镖局这边!
那股被死亡压得几乎断裂的凶悍!那股寒刀入髓的恐惧!被这突兀降临的短暂喘息之机硬是重新点燃!
“操他祖宗!砍!” 韩魁那撕破喉咙的嘶吼带着破釜沉舟的狂喜!鬼头厚背刀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撕开身前一个被定住的靛蓝袄子冻硬的皮甲!刀身没入胸口!粘稠发黑的血喷了他一脸!又被寒气冻成冰壳!
几个靠后的黑脸镖师如同打了鸡血!扯着嗓子野兽般嚎起来!手里半截冰梭杆子、崩了刃的腰刀没头没脑就朝着栽进雪坑里挣扎的寒鸦盗砸去劈去!冻雪混着断冰和血浆肉块四处飞溅!
混乱!一边倒的杀戮!
噗嗤!噗噗!
骨肉碎裂、冻结的声音密集响起!雪地上挣扎的靛蓝身影很快就被砍成了难以辨认的尸块!
远处枯林深处,那些刚刚被无形巨力“按”住、杀意凝滞的第二波寒鸦盗!亲眼目睹了同伴如同冰鱼般被屠戮宰杀!眼中的暴虐终于彻底被惊骇和恐惧取代!
“有……有邪气!扯呼!” 一个尖利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冰原雪貂的声音刺破死寂!紧接着是几声同样惊恐短促的哨鸣!
哗啦啦——!
如同被惊散的寒鸦群!林子里残余的黑影再无半分战意!丢下尚在前排挣扎的同伙尸体!连滚带爬!连嘶喊都省了!朝着风雪肆虐的枯林深处狼狈鼠窜!速度比来时更快!
短短数息!
杀声震天的冰林道弯口!只剩下霜狼镖局粗重的喘息!风雪卷过满地的断臂残肢、冻结的血泥雪块!寒气裹挟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和冻住的脏器腥臊,沉沉地压回每个人心口。
几个砍得几乎脱力的镖师瘫倒在冰冷血污的雪窝里,大张着嘴,贪婪又恐惧地吞吸着混浊腥臭的空气。
李十三低垂的身影蜷缩在车厢角落更深些的阴影里,额角几缕湿透的乱发被冷汗糊住紧贴着冻得青紫的鬓角。那只紧握在破毡袖筒里的枯爪,指甲已然深深嵌入冻裂的掌心皮肉里,粘稠温热的血珠还没来得及渗出,便被自身翻腾的混沌寒气冻结成微小的暗红冰珠。
寒冰林道上的呼哨与喊杀声渐渐被风雪吞没,只余下风吹过冻驼皮鞍具空洞的呜咽。冰坨大车之间的雪地上铺开一层暗红冰壳,几具被砍碎了骨头的寒鸦盗尸体支离破碎地冻结其中,像摔碎的墨水瓶泼在了白布上,又被冻僵。
车阵后方,韩魁拄着崩了口的厚背鬼头刀,刀尖杵在冻结的血泥冰壳里。肥硕的身躯微微发晃,披在油膘厚背上的墨黑狼头大氅被砍开数道口子,露出里面冻结在肥厚皮肉上的猩红碎冰渣子。那张黑红的方脸上糊满了血痂冰屑,胡子茬上都结着层暗红的薄冰。豹子眼瞪得溜圆,惊魂未定又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死死盯着寒鸦盗溃退的枯林方向,直到最后一粒窜逃的黑点消失在风雪茫茫深处。
“他姥姥的…真撤了?”一个光着半个膀子,肩上伤口还凝着黑冰的青年镖师大口喘着粗气,哈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吞掉,嘶哑着嗓子,眼底还残留着被吓破胆的惊惧。
旁边靠车轱辘坐着的黑脸趟子手,手里那根被血污泡透了的冻木硬鞭断了大半截,一边抖着手从怀里摸索半块冻硬的窝头往塞了冰碴子的嘴里填,一边含糊不清地嘀咕:“…邪…邪了门了…刚…刚那股气儿…冻得老子…骨芯子都抖…”
韩魁那对豹眼猛地一缩!像是被这话刺着了一般,豁然扭头!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铁钎子,狠狠扫过车队后方那堆惊魂甫定、浑身血泥冰渣的杂役伙计!
是哪个?
他粗粝的手掌握着刀柄紧了紧,手背上崩裂的虎口冻伤钻心地疼。刚才那股说不清道不明、如同寒神爷爷吹了口灭魂气的冷劲儿…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杂役堆里个个蔫头耷脑。
缩在冰坨车尾阴影里的李老蔫,冻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浑浊的老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几步外那个死死蜷在破毡袍里的高大身影,目光在那鼓囊囊袍子下摆露出的半截冻靴上顿了一下,又像被烙铁烫着般猛地缩回。枯爪在袖筒里抖得更厉害,指甲刮在冻硬的破棉花絮上,发出细微的“嘶啦”声。喉头动了好几下,才费力地把口带着冰渣子腥气的唾沫咽回结了冰的喉咙管子里。
驿站后头那个破马棚里,冻硬了的半截栓马石柱后头。李十三背靠着冰彻骨的石柱,身子一点点往下滑,最后瘫坐在冻着马尿冰碴子的泥地上。
身上那件破毡袍像是水洗过又冻上了,沉甸甸地往下坠。腰后那玩意儿隔着冰硬的袄子贴着皮肉跳,每跳一下都像有烧红的铁刷子在刮骨头上的冻伤。刚才绷死的那股心气松了,那股盘在丹田里硬撑着顶梁柱的混沌冰寒“鼎火”,就跟被浇了冰水似的,噗嗤一下缩成了点黄豆粒大小的寒星子。冰脉里那道被强行压住的旧伤立马跟活了的毒蛇似的,“噌”地翻起獠牙!墨蓝色的寒气顺筋脉猛往上蹿!喉咙眼像被冰块堵死,一阵猛咳带起腥咸的血冰沫子,“噗”地喷在面前冻硬的青黑马粪冰层上,溅开几朵刺眼的小红花。
他深埋着头,枯爪死扣着胸口那块地方。断剑柄硬邦邦、冰凉铁块似的硌在手心里。刚才林子深处最后跑掉的那几个黑点,让他心尖子缩成颗冰疙瘩。那声被风扯零碎了的哨响…跟冰窖里老鬼身上掉的那支冰螭髓杖顶头的哨声太像了…那骨哨尾巴尖上盘着的那点子墨蓝芯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