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了三百年不止的老冰窖味儿混着腐烂水草气,顶得人脑门子发麻。寒潭底下的暗窟窿黑得伸手不见手,只有潭面投下来的几线墨绿死光,照见洞壁上那些粗铁链子般的冰溜子,一根根倒垂下来,冷硬如冻毙巨蟒的骨头茬子。窟窿顶子挂满了墨蓝泛青的冰苔,冻得厚实,像贴了层霉尸皮。
寒气凝成的水珠子悬在冰溜子尖上,要坠不坠。潭底死水沉得发腻,裹着身子直往那冰窖更深的墨色里拽。李十三半身陷在冻泥里,烂袄碎成破布条挂着,冻透的后背蹭着挂满冰棱的洞壁,磨得生疼。每抽口气都像在拉生锈的铁皮风箱,喉管里火烧刀子似的冰水腥气直顶天灵盖。
糊满血冰的眼缝子里,只剩下白发翁耳垂下面那小块梅花烙似的焦黑印记。潭水死墨的幽光打在印记上,焦痕边沿那圈新剥落的暗痂印在眼里扎心似的清晰。
像。跟祠堂深处、禁咒锁着的玉髓祖影图上,那道劈在虚影眉骨边角的焦梅痕,分毫不差!
那是李家老祖画像——初代家主李元罡胞弟,李元魁!三百年前以半把墨蛟斩风剑劈开玄冰魔岭、硬生生替李家挣下北域三州基业的狂魔!传说早被天池玄剑阁斩于剑牢绝狱!骸骨都叫万载玄冰磨成渣了!
这老鬼……怎么可能?!
“嗬…嗬……”一口裹着冰碴的污血堵在嗓子眼,李十三想吼,却只扯出破牛皮似的闷响。脑袋疼得要炸开,搅合着潭底蚀骨的冷气,撞得他那点烧红的脑浆子嗡嗡响。
“嗡……”一声低沉得如同从冻实了的冰棺材底透出的颤鸣,死水沉流都滞了一瞬。
白发翁垂在冰泥浆里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震。那颗戴着烂面甲的枯槁脑袋偏了半分,玄冰魔瞳死沉沉钉在潭底冻泥渣堆里——那里半埋半露着块东西。一截乌沉沉的断铁,半尺来长,断口炸得狼牙狗啃,冻泥底下那点剑格上模糊刻着三截断螭的吞口印子,正是冰牢里抠下来的那半截古剑烂柄。
他那只枯树根似的手缓慢抬起,五根冻得黑中泛青的指头朝着断剑柄的方向探出去。指尖颤巍巍地扫开冻泥渣,触到那段冰冷死硬的烂铁。就在剑柄被他指尖碰到的刹那——
刺啦——!!
断柄剑格那半截断螭吞口印痕深处,一个米粒大小、早被淤泥糊死的墨点猛地窜起一缕青蓝色火苗!焰苗细如针尖,却“噗”地将半截冻泥层瞬间烧成灰白粉渣!
火苗舔过的剑格断面上,一个只有苍蝇翅膀大小的扭曲篆文“魁”,猛地亮了起来!幽蓝篆文边缘灼烧着墨玉般的冰光,如同被封印在冻铁深处三百年的魂火不甘寂灭!
蓝火燎过剑柄,也燎过白发翁枯爪的手指骨节。一点粘在指骨裂缝深处、颜色如同凝固陈年老血的暗墨绿色冰苔屑子,被焰光扫到,“滋滋”作响,瞬间化为一股细微的青烟。
青烟腾起的瞬间,断柄侧面一道被冰苔盖住的浅刻凹槽显露出来——那竟然是一小片被压缩拓印上去的玉髓卷轴残片的投影!上面模糊映照出半行蚀刻小字:“…天池…叛徒…冰魄…戮魂…”
投影一闪即逝。
白发翁那枯爪猛地收合!死死攥住了那段亮起“魁”字古篆的断剑柄!力道大得指骨缝里“咔嚓”微响!
他缓慢地抬起头,暗银面具上裂开的眼洞深处,那两点如同沉埋了万载寒冰星辰的玄冰魔瞳,终于对准了冰水死光摇曳中李十三那张凝固着惊骇与血污的脸。
“看…清了?”干裂冰碴摩擦似的声音,带着一种冻透骨髓的疲惫,却又压着股熔岩般鼓噪的讥诮,“老子…李元魁…玄剑阁天池冰梅座下…那个活该被剐了一万片的叛师孽徒…”
每一个字都像从万载玄冰最底下抠出来的冰渣子,狠狠扎在李十三冻僵的意识上!
天池玄剑阁!
冰梅座下!
叛徒!
三百年前李家最凶最疯的老祖!竟是玄剑阁叛出的弃徒?!那冰牢里锁着的、石匣子封着的剑魄凶物……岂不就是那把劈开玄冰魔岭的墨蛟剑?!
混沌!李十三脑子里塞满了冰疙瘩碎片,搅和着丹田底下那口烂鼎崩裂的闷响。冰魄剑枢那点凉透的核子像是被这话戳了个洞,泄出来的尽是没来由的钝痛。浑身的寒毛都跟冰溜子倒竖着似的,炸起来又塌下去。
“怕了?”李元魁那颗蒙着烂面甲的头颅微不可查地向上昂了昂,下颌骨那棱角分明的枯瘦线条绷紧,带着一丝骨子里的嚣烈,“老子还轮不到…你这种泥鳅样的小辈…可怜!”他喉管里滚出一连串细碎冰碴摩擦的闷咳,粘在面具裂口边缘的半凝固暗金色血痂又渗出一缕浓稠的冰血丝。
枯爪依旧死死攥着那截燃烧着“魁”字古篆幽芒的断剑柄,指关节在墨绿水光里绷出死铁的青色。“天池里的老冰疙瘩…嫌老子的‘冰髓戮魂剑经’…伤天和…噬魂破冰…”他喉管里的声音愈发嘶哑低暗,每一个字都像在撕扯冰冻的喉肉,“哼……这玄冰大陆哪块冻土下面…不埋着枯骨断剑?!”
似乎牵引起旧愤,枯爪用力,断剑柄上的“魁”字篆文灼烧着更刺眼的幽芒。
“冰髓戮魂……”李十三脑子里嗡一声炸开锅。断魂崖剑牢石匣深处那股能吸人骨髓的冰煞锐气,冻得他到现在背脊都发木。丹田里那点冻住的破灭剑意像被这话捅开的冰窟窿,嘶嘶往外漏寒气。
李元魁枯爪攥着的断剑柄上,那“魁”字幽芒随着他激愤的语调明灭闪烁。剑格裂缝深处沾着的一点墨绿色潭底腐殖泥,被这灼光燎到,“滋”地腾起一小点细微青烟。
青烟飘散的瞬间。
李十三胸前单衣破布裂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下方——那个他跳崖前藏在怀中的、裹着厚油布又冻成冰坨的“冰髓戮魂剑经”残卷硬壳,边缘几处与破单衣冻死粘连的厚冰壳,被这点细微烟气的热度熏开了细微的缝隙。
一缕凝练纯粹、如同抽离万载冻髓精华的冰寒剑气气息,瞬间从残卷硬壳边缘透出的一丝薄缝中泄露出来!
这气息泄露的瞬间!
李元魁那双隐藏在暗银面具之后的玄冰魔瞳猛地一缩!瞳孔深处如同被投入了两颗烧灼的陨石!那点冰蓝幽光骤然刺目如同冰狱中炸开的灭世寒星!
他那只攥着断剑柄的枯爪骤然握紧!指骨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断剑柄上那点“魁”字篆文如同被激活的炸炉核心,幽蓝色的火焰瞬间暴涨出寸许!
“冰…髓…卷?!”那声音像是被滚油烫过了喉咙,嘶哑、扭曲、却透着一股极致的颤栗与惊怒,几乎不成字句!这声短促的嘶吼牵扯着他喉头积压的淤血,喉腔深处“噗”地涌出一大股粘稠的暗金色血块,顺着面具下方的破口溢出,迅速冻结在破败的衣襟上。
“……藏在你身上?!”李元魁的气息骤然变得极其低沉危险,每一个字都如同寒潭深处炸开的闷雷,裹挟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与凛冽如刀的杀意!那颗枯槁的头颅猛地扭向李十三胸口那道裂缝的位置!
覆盖在面具后的双眼如同两口突然解封的万载寒井!
两道凝练如同绝对零度凝成的寒芒!带着足以冻结神魂、洞穿万法的冰魄意志!瞬间刺出!无视了潭水寒流的阻隔!狠狠钉入李十三胸前那道破口下方泄露的气息源头!
冰冷!死寂!灭绝!带着一股不容丝毫亵渎和隐藏的绝对审判意志!
李十三如同被无形的冰矛贯穿了胸膛!全身血液瞬间冻结!那股来自胸前残卷的冰寒剑气气息更是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冰水,瞬间被引爆!沿着被锁定的经络疯狂倒灌冲回!剧痛混合着灵魂冻结的战栗撕扯着他仅存的意识!
撕扯着旧袄冻冰的枯爪猛地抬起!五根铁指蜷起如同攥紧了无形的引线!就在五指即将发力扯出那冰封残卷的刹那!
异变再起!
冰窖窟窿顶部!那片厚重的、挂满墨蓝冰苔的岩层穹顶!
一道极其极其凝练、如同最深沉寒夜中滑过冰河彗星的玄冰蓝芒!悄无声息地破开层层冻岩!无视了所有物质阻隔!如同冥河划开时空!瞬间刺入了这片寒潭死域!
蓝芒速度太快!轨迹在墨绿水光中只留下一条笔直、扭曲空间光线的寒痕!
噗嗤!
极其轻微的冰晶撕裂声!
蓝芒精准无比地洞穿了李元魁抬起的左掌下方、那截露在冻泥之外的半截断剑柄!
断剑柄被蓝芒贯穿的瞬间!并未碎裂!
剑柄上灼烧的“魁”字篆文幽芒如同被投入了绝对冰点!瞬间熄灭凝固!蓝芒更在刺穿剑柄的瞬间炸开无数细微冰丝,如同最细密的蛛网,瞬间缠绕包裹住了那整段裸露的断柄!将其死死冻结在一块被洞穿的冰泥中!
紧接着!
唰——!
那道玄冰蓝芒如同拥有生命的寒冰毒蛇!无声无息!贴着冻结的断剑柄表面猛地一个极细微却迅捷无比的转折!带着冻结万物的尾痕!狠狠扎向李元魁暴露在破烂袖管之外、抬到一半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右腕脉门要害!
冰冷!锐绝!杀机凝于一点!
这一击时机把握绝妙!恰在李元魁心神被残卷气息剧烈震荡、注意力完全集中胸前裂缝、枯爪提起发力的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绝对死角!
避无可避!
噗!
蓝芒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李元魁干枯皱褶的右腕皮肤!
没有鲜血飙飞!只有一股凝练至极的寒煞瞬间冻结皮肉血液!更沿着手臂经络以超越思维的速度疯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皮肤瞬间覆盖上一层惨白蠕动的冰膜!冰膜下筋络如同被亿万冰针瞬间钉死!失去了所有知觉与反应!
他的右爪、整条手臂连同紧握的断剑柄!瞬间被绝对冰域封死!冻结在冰冷的冻泥之上!
冰窖窟窿死寂了一息。李元魁那颗戴着残破暗银面具的头颅极其极其缓慢、僵硬地抬起,转向玄冰蓝芒射入的冰层顶部裂口方向。浑浊冰水摇曳的死光中,面具裂开的两点眼洞里,玄冰魔瞳深处那点被强行冻结的滔天凶戾混杂着沉如玄铁的错愕,如同冰层下缓慢游动的剧毒磷火。
冰窖顶壁那刚刚被蓝芒破开的、碗口大小的孔洞里。
一小滴混着冰碎岩尘的浑浊水珠被寒气挤迫出来。水珠缓慢坠落,穿过死水暗流,在沉滞的墨绿色光晕中拖曳出一条细微的轨迹。水滴尖端颤巍巍的,带着洞壁沾染的一点微弱的、带着冰冷铁锈气味的暗红色矿物质冰晶粉末,无声无息地滴落在他那只被冻结在断剑柄上的枯爪手背表面——
那处因极度用力紧攥剑柄而绽开细微裂口的、冻得青中透黑的手背皮肤上。
水滴渗入裂开的冻口极细处。
水珠包裹的冰晶粉末深处,一点尘埃般微小的暗红色、夹杂着玄黑矿砂的颗粒恰好被带入渗开的细微组织液深处,接触到下方深埋于皮肉底层的、半截几乎被岁月磨平的……细微的玄冰掌印烙痕的边缘。那是李十三在家族矿洞角落偷看武技图谱时,失手按在一块被玄铁精矿砂刮破的废旧皮子卷上留下的旧痕。皮卷纹痕已朽,但这道烙在骨血里的寒冰掌形印记烙印却不会磨灭。
这微小的矿砂颗粒嵌入旧痕缝隙的瞬间,就如同往冻结的记忆深处投下了一颗石子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