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的阳光热烈而刺眼,麦收季节即将来临。在这个充满希望和收获的季节里,农机厂的第一间厂房终于矗立起来了。这座红砖砌成的厂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墙上刷着的“开州农机配件厂”七个白色油漆大字,更是亮得晃眼。
杨进京蹲在厂房门口,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午饭。他手中的搪瓷缸子里装着的,是妻子王素心做的凉面。那凉面用蒜汁和芝麻酱拌匀,香气四溢,让人闻了就直咽口水。
就在这时,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杨进京抬头望去,只见二儿子杨耀宋正风风火火地骑着自行车赶来。车把上挂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橘子汽水。
杨耀宋到了厂房门口,一个漂亮的刹车,然后利落地跳下自行车。他胸前佩戴的“县农机站技术标兵”奖章,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杨进京见状,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杨耀宋把网兜里的橘子汽水递给父亲,笑着说:“爹,这是给您买的。”杨进京接过汽水,用牙咬开瓶盖,“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那冰凉的汽水顺着喉咙冲进胃里,让他不禁打了个嗝。
杨进京抹了抹嘴,看着眼前的儿子,问道:“想好了?铁饭碗不要了?”杨耀宋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上的汗渍,然后重新戴上眼镜,坚定地说:“早就想好了!咱家自己的厂子,干着才有劲!”他指着厂房里正在组装的柴油机,\"鲁东那技术比县农机站先进十年不止,我跟着郑工学半个月,顶在农机站混三年!\"
杨进京凝视着二儿子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思绪不禁飘回到了上辈子。在那个时候,这个孩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依然在农机站里打杂,每天都被领导呼来喝去,受尽了委屈。而那时的杨进京,正瘫卧在病床上,无力地听着儿子的抱怨,却连一句安慰的话语都难以清晰地表达出来。
“明天就去办理离职手续吗?”杨进京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
“不,爸爸,我今天下午就去办!”杨耀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杨进京接过那张纸,仔细一看,原来是儿子写好的辞职报告。这张报告是用复写纸誊写的,字迹工整得犹如雕刻一般,每一笔每一划都显得格外认真。在报告的最下方,还盖着一个鲜艳的红手印,那红色的印油微微晕开了一点,宛如一颗小小的太阳,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好!”杨进京用力地拍了一下儿子的肩膀,“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那就去做吧!先到车间里当一名技术员,好好积累经验。三个月后会有一次考核,只要你能通过,我就让你负责生产工作。”
就在父子俩交谈之际,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由远及近传来。杨进京转头望去,只见大儿子杨耀唐骑着一辆崭新的“幸福250”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驶了过来。摩托车的后座上绑着一个纸箱子,里面装的想必就是县农机站发放的工作服和劳保用品了。
\"爹,\"杨耀唐支好摩托车,没急着下车,\"站长说...要是我辞职,明年分房就没戏了。\"
杨进京眯起眼。大儿子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的确良衬衫,腕上的手表亮闪闪的——都是儿媳妇林娜娜娘家陪嫁的。上辈子这孩子被媳妇拿捏了一辈子,没想到这辈子...
\"随你。\"杨进京把汽水瓶往地上一搁,\"不过有句话得说前头——厂子将来是给能干的人,不是按长幼顺序分。\"
杨耀唐的脸色变了变。后座上的纸箱子突然滑下来,掉出一双翻毛皮鞋——那是农机站发给技术员的劳保用品,看样子他连这个都收拾好了。
\"爹!\"林娜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穿着件红裙子,高跟鞋踩在土路上一步一崴,\"您别听耀唐胡说!他昨晚就跟我说要辞职来着!\"
杨进京看着大儿子瞬间涨红的脸,心里门清。上辈子这个儿媳妇没少撺掇儿子跟他要钱,这辈子倒是学乖了——毕竟现在他杨进京不是那个瘫在床上的废人,而是堂堂农机厂厂长。
\"哥!\"杨耀宋突然开口,\"郑工说咱这马上要试制新型变速箱,你在农机站不是专门学这个的?\"
杨耀唐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娜娜她爸说...\"
\"说什么说!\"林娜娜一把拧住丈夫的耳朵,\"我爹那老顽固懂个屁!他现在还觉得自行车比摩托车高级呢!\"
众人都笑了。杨进京注意到大儿子耳根后面有道红印子——八成是昨晚夫妻俩\"商量\"时留下的。上辈子这孩子被媳妇管得死死的,没想到这辈子...
\"这样,\"杨进京拍拍屁股站起来,\"耀宋明天就来上班。耀唐你再考虑考虑,月底前给我准信。\"他故意看了眼儿媳妇,\"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傍晚收工时,郑卫国兴冲冲地跑来:\"杨厂长!省里来的好消息!\"他挥舞着一份文件,\"咱的柴油机样品通过检测了!热效率比国家标准高出8个百分点!\"
杨进京接过文件,省机械工业厅的红印章鲜红夺目。他想起上辈子在病床上听广播,说鲁东机械厂的柴油机如何如何好,没想到这辈子这荣誉有自己一份。
\"爹!\"杨耀宋不知从哪钻出来,手上沾满机油,\"我把三号机的气门间隙调好了!郑工说我可以试着带组了!\"
年轻人胸前的奖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沾满油污的工作服。但眼睛比在农机站时亮十倍,像是终于找到水潭的鱼。
回家的路上,杨进京特意绕道去了趟县农机站。他慢慢地走着,心里想着大儿子在农机站里的工作情况。当他走到农机站门口时,透过铁栅栏,他看到了大儿子杨耀唐正蹲在一台拖拉机旁发呆,手里的扳手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就在这时,站长背着手走了过来,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训斥着杨耀唐。杨进京看着大儿子那低着头的样子,后脖颈被太阳晒得通红,就像上辈子他挨骂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杨进京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他没有走进去打扰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了农机站,继续往家里走去。
到了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晚饭。王素心炒了一盘腊肉,那腊肉油汪汪的,闪着诱人的光。杨进京刚夹起一筷子,准备放进嘴里,院门突然被推开了。
杨耀唐拎着一个网兜站在门口,网兜里装着饭盒和搪瓷缸,这些都是农机站的劳保用品。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地对杨进京说:“爹,我……我辞职了。”
林娜娜从杨耀唐身后探出头来,手里举着一张纸,对杨进京说:“爹,这是耀唐的辞职报告!站长签字了!”
杨进京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他慢悠悠地嚼着嘴里的腊肉,感受着那肥肉的油脂在口腔里爆开,散发出的香气让人头皮发麻。他看了眼大儿子通红的眼圈,突然想起上辈子最后一次见这孩子——那时他瘫在床上,儿子来送饭,放下碗就走,连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明天早上六点,\"杨进京终于开口,\"穿工作服来厂里报到。\"他指了指墙角,\"那儿有双新胶鞋,你的号。\"
杨耀唐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唰\"地一下奔涌而出。这个三十岁的大男人,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毫无顾忌地释放着内心的痛苦和委屈。
站在一旁的林娜娜,看着丈夫如此伤心,心中也不禁泛起一阵酸楚。她用力地掐了掐杨耀唐的胳膊,想要让他振作起来,但自己的眼眶却也渐渐湿润了。
夜已经很深了,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吠,划破这宁静的夜空。杨进京静静地躺在床上,思绪却如潮水般翻涌。
身旁的王素心翻了个身,轻声问道:\"当家的,你真的要让老大从学徒干起吗?\"杨进京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沉默片刻后,缓缓回答道:\"嗯,郑工说了,技术不过关的,就算是亲爹也不能照顾。\"
月光如水,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了一道银色的光线。杨进京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上辈子的情景,他的五个儿子没有一个有出息,这让他深感遗憾和无奈。
然而,这辈子他决心要改变这一切。他突然坐起身来,仿佛被一股力量驱使着,迅速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然后借着微弱的月光,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字:\"耀唐——车间见习;耀宋——技术组副组长;老三——法国学画;老四——日本留学;老五——县剧团...\"
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认真,仿佛这是他对儿子们未来的期许和承诺。写完后,杨进京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焦虑和不安似乎也随着这几个字渐渐消散。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雪兰——县医院医生;雪梅——北大读书。\"
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春蚕啃食桑叶。杨进京突然想起重生回来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趴在炕上写写画画,只不过那时写的是如何避开上辈子的坑,而现在...
窗外,第一缕晨光已经悄悄爬上了窗棂。新的一天要开始了,他的农机厂,他的孩子们,还有他崭新的人生,都像那台调试中的柴油机一样,即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