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乡的初冬总是掺着几分慵懒,晨雾裹着炊烟在青瓦间游荡。玉芳扶着腰肢倚在竹篱前,望着远处田埂上一座座大棚出神。怀胎三月让她的腰身略有些发紧,却还不显怀,只在那件新裁的藕荷色夹袄下藏着微微的弧度。
“夫人,您又在风口站着了!”米儿抱着晒好的柿饼从后院跑来,发梢还沾着草屑,“东家今早捎信说晌午前准到,您该在屋里温着姜茶等才是。”
玉芳笑着接过竹筛,指尖拂过柿饼上凝着的糖霜:“他说要带后山的冬笋来,我总得把灶膛的火候看准了。”话音未落,远处竹林忽然惊起几只斑鸠,扑棱棱掠过乡民的茅草屋顶。
马蹄声自山道蜿蜒而下,夏淮安玄色披风上沾满碎叶,怀里却护着个鼓囊囊的油布包。玉芳刚要迎上去,忽见他翻身下马时踉跄半步,惊得米儿差点摔了竹筛。
“不过是前日巡防时崴了脚。”夏淮安解释,其实是他学骑马时扭伤的。他怕说了,玉芳就不让他骑马。但是马术只能多骑多练,才能有进步。
夏淮安将油布包塞进玉芳怀里,热腾腾的笋香混着泥土腥气漫出来,“看这笋尖,剥开定是琥珀色的,炖老母鸡最补气血。”
玉芳摩挲着他手心新添的老茧,眼眶倏地发热。自打十万灾民涌入攀花县,他们聚少离多,已有数日不曾这般亲近。此刻掌心相贴,才惊觉他虎口结着血痂,怕是又亲自试了哪样新制的铁器。
米儿识趣地退去灶房,竹篱笆上晾晒的干辣椒在秋风里晃成串红灯笼。夏淮安忽然俯身将耳朵贴在玉芳小腹,惊得她后退半步撞上晒柿饼的木架。
“才三个月,能听见什么……”玉芳羞得耳尖发烫,却被他揽着腰肢按坐在竹椅上。夏淮安单膝跪地,掌心轻轻覆在那处温热:“前日周县丞说,他夫人怀胎三月时,娃娃在肚里踢腿像小鱼摆尾。”
“你听他浑说!”玉芳笑着推他肩膀,指尖却贪恋他颈后的温度,“倒是你,整日火药硝烟的,当心吓着孩儿。”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米儿将冬笋切片时,夏淮安忽然从袖中摸出个锦囊。素白绢布裹着的竟是枚琉璃镜,不过巴掌大小,镜框却是他亲手雕的竹节纹。
“前日琉璃厂烧出一炉特别透亮的玻璃,作了一些镜子。上次送回家的那块镜子太大,不能随身带着。这一枚给你。”他将镜子翻过来,背面竟用银丝嵌着“安宁”二字。
玉芳对着镜子理鬓角,忽见镜中映出窗外竹影摇曳。去年此时,二毛夏平安在狱中含冤而死,她被父母兄长送入夏家守活寡,日子极为艰难!哪敢想如今能守着暖炕盼孩儿降世。
镜面忽然蒙了层水雾,原是夏淮安端着姜茶凑近,热气氤氲了两人眉眼。
“前几日三哥随着商队去锦城,见着个稀罕物件。”夏淮安变戏法似的从马背上摸出个藤编摇篮,四角缀着铜铃。
“说是南疆来的工匠做的,摇起来像山泉叮咚,最安神。等孩儿落地,再找个银匠打枚长命锁配成对。”
玉芳接过摇篮细看,越看越是喜欢。
米儿端着砂锅进来时,正撞见玉芳将脸埋在夏淮安怀里。冬笋鸡汤的浓香里混着几声细语,夏淮安轻轻抚摸着玉芳的秀发,只愿这一刻能天长地久。
“东家,汤炖好了!”米儿喊道:“我去喊小毛和月娃子。”
“她俩今日跟着送粮食的车队去了县城学堂,”夏淮安说道:“小毛说,县城的学堂人多好玩,以后若是咱们经常在县城住,她就转学去那里。米儿,你真的不想去学堂么?”
米儿摇了摇头:“东家,我真的不喜欢念书。能在夫人身边伺候着,米尔已经知足了。”
夏淮安点点头,也不勉强:“好吧。玉芳这段时间,也的确需要人照顾。”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米儿不过十二三岁,因为瘦小,看起来更是还要小两岁,但是却能做不少活。
玉芳教她家务,她很快就能学会;学堂里的先生叫她写字念书,她却总是打瞌睡。
被先生罚了几次抄写后,米儿大哭了一场,求玉芳不要让她上学,玉芳拗不过,便将她留在了家里。
“那就喊上娘,咱们一起喝冬笋鸡汤!”夏淮安搀扶着玉芳进屋。
玉芳嗔道:“我现在好的很呢,哪用人扶着。相公这样做,显得妾身多娇弱似的。”
夏大娘也被米儿扶进了屋,她问道:“大毛,你今日不去县城吧,这次能在家里住几天?”
“应该能住个三五日吧。”夏淮安答道,他有些心虚,不知道能住多久。
若是一切顺利,大小事务都有周县丞、瘸秀才、查家众人等帮他分担,他的确可以在小鱼乡多住一段时间,多陪陪家人,多休息休息,但天下事情往往都不会太顺利。
正如夏淮安担心的那样,刚喝完鸡汤的他,正和玉芳手牵手在康庄大道上散步,忽然看到查正东火急火燎的向他奔来。
“东家,出事了!”查正东喘着大气说道:“县城那边,来了一百多个儒生,说我们拿纸来糊大棚种田,有辱斯文,用火把点了一个棚子。灾民们和他们闹了起来,还伤了人!”
“周县丞和我爹都说,这事处理不好会有麻烦,让我来请东家回去商量!”
查正东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了一下。
夏淮安眉头一皱,这群腐儒真是吃饱饭没事干,跑来闹事,多半背后有人怂恿。
莫非是鞠县令?这狗官的计谋,还真是一个接一个,连绵不绝!
“玉芳,我……”夏淮安满怀歉意,却被玉芳打断,她嫣然笑道:“相公去忙吧,妾身会照顾好自己!”
夏淮安点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取回自己的匕首等物,然后跨上马,告辞而去。
学会骑马后,往返小鱼乡与县城就快了很多。
二十里的路程,紧赶慢赶之下,半个小时就到了。
此时的县衙门口,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一名老先生将四书五经等儒门经典高举过头顶,枯瘦的手臂在晨光中颤如风中秋叶。他身后百余名书生跪成方阵,浆洗发白的青衫下摆浸透了石阶上的霜水,却无人挪动半分。
更多的百姓在一旁围观,有些灾民甚至拿出烂菜叶子砸向这些书生:“一群狗屁不是的东西,还想烧俺们救命的大棚!”
书生们对灾民的辱骂举动置若罔闻,其中还有几名书生,鼻青脸肿,额头流血,似乎是被灾民暴打过。
查中萍带着一百多名乡勇团军士,堵在灾民和书生之间,避免二者再次发生冲突。
“东家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转向了刚到此处的夏淮安。
人群自觉的分开一条路,让夏淮安走进去。
“东家!他们要烧我们大棚!幸亏几个乡亲不要命的扑火,才及时制止!”
“东家,这群酸儒并非本县人士,似乎受人指使,专程来攀花县找茬!”
“东家,小心应对,这些家伙嘴皮子厉害,莫要吃亏!”
夏淮安一路走过来,不时有人向他汇报情况。
夏淮安点点头,向那为首的老者走去:“在下巴南守备夏淮安,兼任攀花县县令,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老者尚未回答,旁边一个书生阴阳怪气的说道:“哼!连巴州学府的老祭酒赵鹤年赵老先生都不认识,难怪做出如此有辱斯文之事!”
“原来是赵老先生!久仰久仰!”夏淮安抱拳说道:“敢问赵祭酒来小县,所为何事?”
“纸乃文脉筋骨!”赵鹤年大声嘶喊,声音撞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碎成尖锐的回音,“夏大人用圣贤纸糊菜棚,这是要掘我大乾文根!”
“不至于不至于!”夏淮安笑道:“用了一些纸,就断了文脉,那这文脉未免也太脆弱了一些!都说读书人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又听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咱们巴州的读书人一身傲骨,百折不挠,怎么会因为少了几张纸这等区区小事,就要断了筋骨、伤了根脉!”
众书生被夏淮安这高帽子一戴,顿时不会了。
夏淮安心中暗笑,就这点能力,就敢来闹事。龙国随便找个身经百战的键盘侠,都能喷的你找不到爹妈。
喜欢道德绑架是吧,喜欢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吧,好,就按照你的逻辑来,把读书人捧到天上去,看你们还能不能撕下脸皮。
赵鹤年一时语塞,久久才蹦出生硬的一句:“用读书人的纸,糊棚种地,实属浪费!今日夏大人能糟践纸墨,明日夏大人就能焚书坑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