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滴到酉时三刻,县衙偏厅已掌起三十六盏羊角灯。三十二张黄花梨圈椅分列两侧,吴德厚捏着翡翠鼻烟壶坐在首排,瞥见桌上青瓷碗里浮着两片蔫黄的菜叶,嗤笑出声:“夏大人这是要给咱们忆苦思甜?”
满座哄笑未歇,夏淮安已撩袍踏入厅中,玄色官服下摆还沾着田埂的泥星。周县丞、瘸秀才等人紧随其后。
夏淮安端坐主位,指尖摩挲着青瓷茶盏,目光扫过堂下神色各异的大户家主。周县丞垂手立于屏风旁,瘸秀才的拐杖轻叩地砖,一声声如催命的鼓点。
“草民拜见守备大人!”众人起身参拜。
“不必多礼!”夏淮安开口,温润嗓音里藏着刀锋:“诸位都是攀花县的世家栋梁,也是粮食大户。今日夏某不是以守备的身份,而是以夏家庄东家的身份,请诸位同行来此,只为共商赈灾大计。”
“夏某欲以市价购买诸位世家手中的粮食,用于乡勇团军粮储备,以及灾民口粮,不知哪位愿带头签契?”
堂内鸦雀无声。吴家家主吴德厚捻着山羊须冷笑:“夏大人既然以东家身份商谈,那么在商言商,粮行有粮行的规矩。”
“我等开粮行的,无非是低买高卖。如今刚刚秋收,粮食正是低价。市价每石才一两二钱,可若都按这个价卖,我们这些老骨头怕是要喝西北风!”他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映着烛光,晃得人眼疼。
“吴员外说得在理!”王家庄王掌柜跟着拍案:“买卖自由,官府还能强买强卖不成?”
堂内顿时嘈杂如市集。夏淮安抬手虚按,唇角笑意渐深:“夏某自然不会强迫诸位。只是……”
他忽然起身,玄色官袍上银线绣的云纹在烛火下翻涌如浪。
“十万灾民,不仅是十万张嘴,还是十万个人,十万个隐患!”夏淮安露出一脸愁容:“若灾民饿极了,夏某也难保他们不会做些出格的事。”
话音未落,县衙外骤然传来急促马蹄声。查中萍撞开朱漆大门,铠甲上沾着泥星:“报!城南吴府遭流民劫掠,粮仓已被冲破!”
“胡、胡说!”吴德厚踉跄站起,腰间玉带磕在案角,“我吴府高墙深院,怎会被区区几个流民……”
“不是几个!是一千多个!”查中萍冷哼一声:“莫非你吴家有能力抵御上千流民哄抢?”
“上千流民!”吴德厚顿时面如死灰,浑身颤栗。
“是谁带头,查清楚没有?”夏淮安问道。
查中萍声如洪钟:“带头的是个瘸腿老汉!说原是吴家佃户,去年交不起租子被迫卖了女儿,后来又被活活打断腿赶出门!老汉心怀怨气,听说灾民吃不饱饭,就说吴家有粮,带着灾民去抢了吴家!”他斜睨吴德厚腰间晃动的金算盘,“听说吴员外算盘珠子上沾着血,今日算是应验了。”
吴德厚扑通跪地,额头青筋暴起:“求大人速派乡勇团镇压!我愿捐粮千石!”
“这可不行!”夏淮安微微一笑,踱至他身前,影子将人整个罩住:“商人有商人的规矩,官员也有官员的规矩!咱们乡勇团只剿流寇,不伤百姓。灾民也是百姓,只不过是饿极抢粮而已,本官岂能对灾民用兵!”
“来人,通知衙役,前往吴家维持秩序,驱赶抢粮的乱民。”
“是!”周县丞答应一声,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吴德厚连连叩首、老泪纵横:“大人发发慈悲吧,一千多灾民,仅凭几十个衙役,根本顾不过来,若是大人不派乡勇军士,吴家怕是完了!那些灾民不仅抢粮,还会伤人啊!”
“若是伤人,自然是会抓的。但这是衙役的事情,与我乡勇团无关。”夏淮安叹道:“吴老先生,昨日我让周县丞拜访诸位,说是乡勇团缺粮,想从诸位手中买一些军粮,诸位可都是严词拒绝。吴家更是将周县丞拒之门外!”
“怎么现在,又有求于乡勇团了?乡勇团连军粮都不够,又如何护卫地方安宁,又如何保护各位家产?”
“诸位,不能只想着享受太平日子,却不拔一毛啊!夏某要买粮给灾民,也是为了天下太平!灾民只有填饱了肚子,才不会闹事啊!”
吴德厚还在不停的磕头,额前都流出了鲜血:“吴家愿意卖粮,全部卖给大人,求大人饶了吴家!”
“晚了!”夏淮安叹道:“一千多灾民啊,吴家此时,怕是已经无粮可卖。”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都有惊惧之色。
“黄家主、陈里正,二位昨日已经将粮食全数卖给了衙门,夏某在此谢过了!”夏淮安走到二人身前,抱拳行礼。
二人急忙起身回礼,暗自庆幸。
“二位放心,”夏淮安说道:“乡勇团已派人保护二位家眷。而且,灾民听说两位乡绅大义之举,都心怀感激,必然也不会去冲撞了二位。今后二位在攀花县城若遇到了什么难事,尽管遣人告诉夏某,只要在律法之内,夏某一定尽心竭力,以报昨日卖粮之恩!”
“多谢守备大人!”黄、陈二人顿时喜笑颜开、心情大好,与其他诸人担忧的神情形成了鲜明对比。
此时,只听扑通一声,吴德厚磕晕了过去,倒在地上。
夏淮安只是瞥了他一眼,便转过视线,对其视而不见。
“诸位乡绅、东家,真的不打算卖粮吗?”夏淮安又问。
邹家粮行的掌柜起身说道:“大人,卖粮可以,至于这个价格,能不能商量一下?”
“当然可以!本官正要与诸位商议价格!”夏淮安先是笑了笑,然后皱眉一脸愁容:“如今衙门银两短缺,昨日是按市价收粮,今日就只能以市价的九成收粮。”
“九成?”邹掌柜露出苦相:“这,这怎么不升反降了呢!”
夏淮安点点头:“本官也是没有办法!今日九成,明日八成,到了后日,就只能以七成价格收粮了!诸位乡绅、东家,自己好好考虑吧!”
“这十万灾民难以管治,本官公务繁忙,就不多陪。”夏淮安起身喊道:“送客!”
“大人留步!”邹掌柜向前一步,拱手道:“邹家,愿意卖粮!就以九成价格出售!”
“多谢邹掌柜!”夏淮安向前走出几步,抱住了邹掌柜的拳头:“邹掌柜迷途知返,可喜可贺!适才夏某对黄、陈二位乡绅说过的话,对邹掌柜一样有效!”
“至于其他人,还是自己慢慢考虑吧,毕竟买卖自由,本官绝不强人所难!”
说罢,夏淮安又要离去。
“大人,”这次是查中萍喊住了他:“禀告大人,哄抢吴家的老汉和灾民头领已带到。他们说有天大的冤屈,请大人做主!”
“竟有此事!抢了吴家的粮,还说自己有冤屈?本官倒要好好听听!诸位,也别急着走,都听听吧。”说罢,夏淮安又坐回了主座。
随即,几名乡勇团军士,带着一个瘸腿老汉和十几个蓬头垢面的乡亲、灾民来到了厅中。
“求大人为草民做主!”瘸腿老汉一进门就大喊:“这吴德厚不是个东西,老儿本有个小女,被这畜生惦记上,不但被强抢去做了奴婢,更是不足一月就被虐待至死!老儿去收尸说理,却被他遣恶家仆打断了腿!”
夏淮安眉头一皱:“这可是大罪,老汉可不要信口开河,可有证据?”
“有!人证物证都有!”老汉说道:“这个人,当初在吴家做家仆,他亲眼目睹小女被吴家父子虐待至死!还有这份文书,就是小女的卖身契,这上面的签字,根本不是老儿的字迹,老儿根本不会写字。手印也是吴家强行摁着老儿的手指按下的。这些证据,老儿都禀告过周县丞周大人!”
周县丞点点头:“大人,人证物证,属下都查过了,吴家确有可疑。另外,这些乡亲控诉吴家用各种手段,强占乡民房屋田地,甚至谋财害命,都有一些证据。属下还查到了一些证据,吴家与已伏诛的前县令赵家关系密切,有行贿之举,吴家种种罪行,也被赵县令遮盖,所以乡民才告发无路,让吴家逍遥至今!”
“好!既然有证据,那就立刻将吴家上下收押!”夏淮安冷冷说道:“等本官处理好灾民之事,择日严审吴家一案!”
“是,大人!”乡勇团军士走上前,将昏迷的吴德厚押下。
“多谢大人为我等做主!”老汉等叩首谢恩。
“你们控诉吴家,有理有据,本官自然受理!但是你们强抢吴家粮食,却不可不罚!”夏淮安喝道。
老汉等急忙说道:“任凭大人处置!但是,吴家的银两粮食,我等都搬到了县衙,一分一毫都不敢据为己有,请大人明鉴!”
“原来如此!”夏淮安笑道:“那诸位便不是抢劫,而是助衙门查抄吴家,理当从轻发落。你等先行退下,具体责罚,待吴家一案中一并处理。”
老汉等人走后,夏淮安看向噤若寒蝉的众人,指尖轻轻扣着身前的案台,清脆的撞击声里,三十张契约书已由周县丞铺在案上。
“本官再问一次……”他拿起一只狼毫笔,扔在众人面前:“九成价格收粮,哪位愿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