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吞噬了临河县衙的库房。只有窗外风沙的尖啸和隔离区里此起彼伏、越来越弱的痛苦呻吟,像无形的触手,缠绕着库房里每一个僵立的身影。那柄环首刀冰冷的嗡鸣,在李长天手中持续地、低低地震颤,如同他此刻剧烈搏动的心脏,在生存的杀意与尊严的拷问间疯狂撕扯。
刀尖,离柳红袖纤细的脖颈,只有寸许之遥。她闭着眼,挺直着脊背,惨白的脸上那抹苍凉的笑意尚未褪尽,仿佛已将自己献祭给了这绝望的风暴。赵铁柱的呼吸粗重如牛,黑暗中,他杀意凛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牢牢锁定着柳红袖的咽喉。陈墨和老刘僵在原地,巨大的震惊和背叛感让他们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荡。
“长天哥!”陈墨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混乱,“不能…不能杀啊!她…她或许…” 他想说“或许有苦衷”,想说“或许还能救”,但赵铁柱字字如铁的指控和柳红袖亲口承认的背叛,像巨石堵住了他的喉咙。老刘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痛苦地抱住了头。
就在这时——
“报——!!!” 一个凄厉变调的声音撕裂了库房内外的死寂!一个浑身是血、跌跌撞撞的身影猛地撞开虚掩的库房门,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是负责在隔离区警戒的王小虎!他脸上沾着黑色的污迹,不知是泥还是干涸的血,眼神惊恐欲裂,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嘶哑破碎:
“李…李头领!不…不好了!隔离区…隔离区炸了!张…张麻子!他…他疯了!全身烧得跟炭似的,眼珠子都红了!他…他咬人!见人就扑!好几个兄弟…好几个兄弟被他扑倒,滚在一起…火!自己烧起来了!烧成一片了!拦…拦不住!瘟神…瘟神发怒了!”
轰!
王小虎带来的噩耗,如同在库房这桶压抑到极致的火药上投下了一颗火星!隔离区失控!瘟疫以最恐怖、最原始的方式爆发了!
“什么?!”李长天浑身剧震,指向柳红袖的刀锋猛地一晃!赵铁柱和陈墨、老刘也瞬间被这更恐怖的消息攫住,目光骇然地转向门外。库房内原本聚焦于柳红袖的生死对峙,被这突如其来的、代表彻底毁灭的噩耗强行打断!
就在这心神剧震、注意力分散的刹那!
柳红袖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那双曾温婉明亮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求生本能的寒光!她一直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猛地抬起,并非攻击,而是狠狠砸向自己左肩锁骨下那个暗红色的“影鳞卫”刺青!同时,她的身体如同失去骨头的蛇,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速度,向侧后方——堆满粮袋的阴影角落——猛地滑去!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口中溢出。那自残般的一拳砸在刺青上,似乎触发了什么机关!一股极其辛辣刺鼻、带着淡淡硫磺和奇异草药混合的粉末,猛地从她砸中的位置爆散开来!瞬间弥漫了小半个库房!
“小心毒!”赵铁柱反应最快,怒吼一声,猛地屏住呼吸,同时下意识地挥臂格挡,身体疾退。李长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辛辣烟雾呛得咳嗽连连,眼前一片模糊,本能地后退一步。陈墨和老刘更是被呛得涕泪横流,连连后退。
这辛辣的烟雾并无剧毒,却极其有效地制造了混乱和瞬间的视觉遮蔽!当烟雾稍稍散去,众人视线恢复,柳红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粮袋堆叠形成的狭窄缝隙深处,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追!别让那毒妇跑了!”赵铁柱目眦欲裂,拔刀就要冲进粮袋堆里。
“站住!”李长天的暴喝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库房外的混乱嘶嚎。他手中的环首刀没有指向粮袋缝隙,而是猛地横在了赵铁柱身前!他的眼神,在经历了瞬间的混乱和呛咳后,竟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决断!
“铁柱!外面!”李长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隔离区失控!那是会烧死所有人的真火!柳红袖…她跑不了!先救火!救人!控制住瘟疫蔓延!否则,我们全都得死在这!”
赵铁柱猛地刹住脚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喷火般瞪着粮袋堆的阴影,又看看门外火光映照下混乱奔逃的人影和越来越响的、非人的嘶嚎。理智告诉他,李长天是对的!失控的瘟疫比一个柳红袖恐怖百倍!但他胸中的杀意和憋屈几乎要炸开胸膛!
“陈墨!老刘!”李长天不再看赵铁柱,刀锋转向门外,“带上还能动的兄弟!用沙土!水!把所有能隔离的东西都堆上去!把发疯的和没发疯的分开!快!” 他的声音嘶哑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瞬间将陷入混乱的陈墨和老刘唤醒。
“是…是!长天哥!”陈墨抹了一把被辣出的眼泪,咬牙应道。老刘也低吼一声,跟着陈墨冲了出去。
“铁柱!”李长天转向依旧死死盯着粮袋阴影的赵铁柱,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守住这里!别让她趁乱跑了!但也别进去!里面太窄,她狗急跳墙,你容易吃亏!等外面稳住,我亲自进去抓她!她欠下的血债,跑不了!”
赵铁柱胸膛剧烈起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他猛地转身,如同一尊杀神,持刀堵在粮袋堆唯一的出口前,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黑暗,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猛虎。他选择相信李长天,但也绝不会再给柳红袖任何逃脱的机会。
李长天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充满未知危险的粮袋堆阴影,眼中寒光一闪,不再犹豫,转身冲出库房,扑向那已然化为地狱前厅的隔离区!
库房内,只剩下赵铁柱粗重的呼吸,粮袋堆深处细微的、压抑的喘息,以及窗外风沙和人间炼狱交织的恐怖声响。
***
隔离区已成人间地狱。
几处草席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滚滚,夹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火光映照下,几个全身焦黑、皮肤龟裂、双目赤红的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发出野兽般的嘶嚎,疯狂地扑咬着靠近的人。他们力大无穷,毫无痛感,被扑倒的人一旦被其焦黑开裂的皮肤接触,立刻发出凄厉的惨叫,皮肤下迅速浮现出那致命的红斑!
恐惧如同瘟疫本身一样蔓延。还能跑的人哭喊着四散奔逃,被恐惧支配的士兵甚至挥刀砍向挡路的同伴。秩序彻底崩溃。
“不要乱!!”李长天的吼声如同惊雷,瞬间压过混乱。他如同浴血的战神,环首刀挥出凌厉的弧线,刀背狠狠砸在一个扑向伤兵的“焚身者”颈侧!那焦黑的身影应声而倒,暂时失去了行动力,但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听令!”李长天浑身浴血(不知是谁的),眼神凌厉如刀,“还能动的!十人一队!拿长杆!拿门板!把那些发疯的往没人的地方顶!别靠近!别被他们碰到!用沙土灭火!快!” 他以身作则,抢过一根长矛,死死顶住一个嘶吼冲来的“焚身者”。
李长天的出现和他悍不畏死的行动,如同一根定海神针。混乱的人群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陈墨和老刘带着一些尚有胆气的骨干,开始组织反击。长杆、门板、拆下的门扇,成了主要的防御和隔离工具。沙土、水桶(虽然水极其珍贵)被疯狂地泼向火焰和试图靠近的“焚身者”。惨叫声、嘶吼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沙土泼洒的簌簌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控制局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又有十几名兄弟或被火焰吞噬,或被“焚身者”扑倒感染,或是在混乱中被自己人误伤。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当最后一个疯狂嘶嚎的“焚身者”被十几根长杆死死顶在墙角,被沙土掩埋了大半个身子,只剩下头颅还在徒劳地扭动时,天边已经泛起了死鱼肚般的灰白色。火势被勉强控制住,隔离区一片狼藉,如同被巨兽蹂躏过的坟场。幸存者们瘫倒在地,眼神空洞,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深深的恐惧。
李长天拄着环首刀,站在一片焦黑的废墟中,汗水、血水、泥污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下颌滴落。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一夜鏖战,耗尽了他的体力,也灼烧着他的灵魂。他看着那些在沙土下徒劳挣扎的“焚身者”,看着幸存者眼中挥之不去的恐惧,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悲凉席卷了他。生存,竟如此艰难,每一步都踏着淋漓的鲜血。
“长天哥…”陈墨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过来,声音嘶哑,“暂时…暂时稳住了。但…我们的人…又少了一半…水…也快没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李长天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焦臭的空气。再睁开时,那疲惫深处,只剩下冰冷的决心。他必须做出决断了。为了剩下的人能活下去。
“铁柱那边怎么样?”李长天沉声问。
“一直守着库房,没动静。”陈墨回道。
“好。”李长天点点头,握紧了刀柄,“跟我来。”
***
库房内,光线依旧昏暗。赵铁柱如同石雕般堵在粮袋堆的出口前,一夜未动,眼神锐利依旧,只是眼底布满了血丝。听到脚步声,他微微侧头。
李长天带着陈墨、老刘以及几名心腹,走了进来。他们的身上还带着隔离区的硝烟和血腥气。李长天的目光直接投向那片深邃的粮袋堆阴影。
“柳红袖!”李长天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回荡,冰冷,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出来谈条件!否则,我让铁柱一把火烧了这堆粮!大家一起饿死、烧死!”
死寂。只有脑袋深处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片刻之后,阴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柳红袖的身影,极其缓慢地从粮袋的缝隙中挪了出来。她的样子狼狈不堪:衣衫被勾破多处,脸上、手臂上布满擦伤和淤青,左肩处被自己砸过的刺青位置,衣服破损,渗着暗红的血迹。她的脸色比昨夜更加惨白,嘴唇干裂,眼神疲惫而警惕,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绝望。她不敢靠得太近,距离赵铁柱的刀锋足有五六步远。
“谈…什么条件?”她的声音沙哑干涩。
李长天死死盯着她,眼神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寸寸刮过她狼狈的身体:“第一,告诉我,‘七日焚身瘟’,是不是你们‘影鳞卫’搞出来的东西?!”
柳红袖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骇,随即是更深的绝望。她看着李长天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知道任何谎言都已无用。她惨然一笑:“是…也不是。这瘟毒…源于前朝宫廷一种控制死士的秘药…但失控了…变得极其霸道…我们…也没想到…”
果然!李长天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这带来无尽死亡的瘟疫,竟也源于那黑暗的旋涡!
“解药!或者压制之法!”李长天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柳红袖痛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没有…没有解药!秘方早已失传!这瘟毒…根本无解!”
库房内一片死寂。绝望再次蔓延。连赵铁柱握刀的手都微微颤抖。
“但是!”柳红袖急促地喘了口气,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我知道怎么延缓!怎么压制它不立刻发作!需要特定的药草和…我的血!我的血里有残留的…秘药成分!能暂时压制瘟毒!” 她猛地撕开左肩破损的衣襟,露出那个暗红的刺青和渗血的伤口,“信不信由你!”
李长天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柳红袖肩头的血,又看看她眼中那近乎癫狂的求生欲。瘟疫的恐怖景象还在他脑中盘旋。没有解药…但延缓?压制?这或许是眼下唯一渺茫的希望!
“好!”李长天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他向前一步,环首刀并未放下,反而指向柳红袖,声音冰冷如九幽寒冰:“柳红袖!我暂且信你一次!从现在起,你是囚徒,不是兄弟!你的命,暂时寄存在我这里!”
他目光扫过赵铁柱、陈墨等人,最终回到柳红袖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刻下铁律:
“你,去救那些染了瘟、还没发疯的兄弟!用你的法子!延缓他们的痛苦!能救一个是一个!”
“你,交出所有联络信鸽的方式!铁柱,由你负责,立刻清除!”
“你,说出你弟弟被关押的地点!我们会想办法!”
“你,若敢再有任何异动,或救不回一个兄弟…”李长天的刀锋猛地向前递了一寸,寒光映照着柳红袖惨白的脸,“我保证,会让你比那些‘焚身’的兄弟,死得痛苦百倍!而且,你永远别想再见到你弟弟!”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毒的冰棱,刺入柳红袖的灵魂:
“你弟弟的命,现在也捏在你手里!”
柳红袖浑身剧震,看着李长天那冰冷得毫无感情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不是那个破庙里热血的李长天了。这是被背叛和绝望淬炼过的、开始懂得用锁链和要挟的…领袖。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她颤抖着,缓缓地、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我答应…” 声音细若蚊蝇。
“铁柱!”李长天收回刀,看也不看柳红袖,“看着她!寸步不离!她救人,你看着!她配药,你看着!若有异动,格杀勿论!她的命,是那些染病兄弟的药引!”
“明白!”赵铁柱的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快意。他上前一步,如同押解重犯,冰冷的刀锋几乎贴在柳红袖的后心。
“陈墨,老刘!”李长天继续下令,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清点还能用的物资,特别是水!把没染病的兄弟重新组织起来,加固城防!官军…随时会来捡便宜!” 他太了解那些狗官的德性了。
众人领命,迅速行动起来。柳红袖在赵铁柱刀锋的逼迫下,踉跄着走向那如同鬼蜮的隔离区,走向她必须去“拯救”的地狱。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充满了屈辱、绝望和一种被命运枷锁牢牢锁死的悲凉。
李长天独自留在库房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下,那座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孤城。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在了肩上。信任崩塌了,他用铁腕和要挟重新捆住了危险的毒蛇,只为换取一线渺茫的生机。他保下了柳红袖的命,却也亲手给自己、给这支队伍,套上了一副沉重的血枷。
这副枷锁,是用背叛、瘟疫、人质和冰冷的权谋浇筑而成。它沉重,且沾满了血腥。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环首刀柄冰冷的触感。
“活下去…”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 这信念依旧炽热,只是其中掺杂了太多黑暗的杂质。屠龙之路的荆棘,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刺入了他的血肉,让他感受到了权力那冰冷而狰狞的轮廓。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了望的哨兵连滚爬爬地冲上城墙残破的垛口,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刺破了清晨的寂静:
“报——!!李头领!官…官军!来了!黑压压的一片!打着‘剿匪平瘟’的大旗!离城…不到五里了!”
李长天猛地抬头,望向哨兵所指的方向。灰暗的天际线上,一道由无数矛尖和旗帜组成的黑色潮线,正带着毁灭的气息,缓缓压来。
血枷在身,强敌已至。
真正的炼狱,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