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星,文登县着名“别人家的孩子”,年纪轻轻就顶着“神童”的光环,可惜这光环是节能灯泡,亮度约等于萤火虫放了个屁。
他的书斋,地理位置绝佳,正好与陈生那堪比垃圾中转站的院子肩并肩,手拉手。
陈生此人,方圆十里母苍蝇飞过,他都想打听一下对方的婚配情况。
一日黄昏,太阳跟喝高了似的,脸颊红彤彤,把天边映得比猴屁股还艳丽。
陈生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晃悠到一处荒废多年的破庙,此地鬼火比功德箱里的香油钱还多。
他那双贼溜溜的眼睛突然一凝,乖乖,房梁上吊着个啥。
莫不是哪个想不开的同行,来抢地盘了。
凑近一瞧,好家伙,是个水灵灵的姑娘,正熟练地把自己的脖颈往白绫里温柔嵌套,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这姑娘,名唤阿霞,长得跟年画娃娃似的,就是表情不大喜庆。
陈生一个饿虎扑食冲了上去,倒不是他忽然良心发现,主要是怕这姑娘变成索命女鬼,天天晚上来他梦里开演唱会。
“姑娘。姑娘。有话好好说,上吊这项运动,既不环保,又影响市容啊。”
他手忙脚乱把人解救下来,唾沫星子横飞,发表了一番题为“生命在于折腾,活着就是胜利”的即兴演讲。
阿霞哭得梨花带雨,小脸煞白,说她亲妈出门打酱油,结果迷路去了女儿国,至今未归,临走前把她托付给一个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的远房表哥。
那位表哥,看她的眼神,比饿了三天的哈士奇见了肉包子还要绿油油。
她不堪其扰,连夜买了站票,这才逃了出来。
陈生一听这话,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山响,这不就是老天爷派发的老婆预备役。
他把胸脯拍得山响,那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打年糕。
“姑娘莫怕。跟我回家。我家虽然破了点,但蚊子进去都得含泪认栽,安全得很。”
他那小院,四面通风,冬暖夏凉纯天然,老鼠进去都得自带导航,不然能迷路到下辈子。
阿霞就这样被他半哄半骗地弄回了家。
屋里灯光昏暗,豆大的灯苗倔强地燃烧,勉强能照清阿霞的脸。
陈生定睛一看,哎哟我的妈呀,这姑娘比他挂在墙上辟邪的钟馗像里的仙女还好看。
陈生那点压箱底的龌龊心思,瞬间膨胀发酵,比隔夜的馒头还暄腾。
他搓着那双几个月没洗的爪子,嘿嘿傻笑,脚步虚浮地逼近。
“妹子啊,你看这天都黑了,月亮也出来了,不如……咱们探讨一下人生哲学。”
阿霞吓得小脸更白了,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
“救命啊。耍流氓啦。非礼勿视,非礼还动手啊。”
这嗓门,高亢嘹亮,穿透力极强,堪比一百只公鸡同时打鸣。
隔壁书斋的景星,正摇头晃脑,试图从“之乎者也”里悟出黄金屋颜如玉。
冷不防被这一嗓子吓得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他第一反应是陈生家煤气罐炸了,第二反应是陈生终于因为偷鸡摸狗被失主上门活捉了。
他抄起门后那根擀得油光锃亮的面条的擀面杖,气势汹汹就冲了过去,准备替天行道,或者趁火打劫。
“砰”的一声,门板英勇就义。
景星就看见陈生那副饿了八百年的德行,还有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如同受惊小鹌鹑的阿霞。
阿霞一见景星,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跟装了俩一百瓦的灯泡似的。
这书生,虽然看着呆头呆脑,一股子书呆子气,但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比旁边那个满脸横肉,笑得跟哈巴狗似的陈生,顺眼了不止一百倍。
简直是从一堆烂白菜里,扒拉出一颗水灵灵的白菜心。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宜嫁娶,也宜私奔。
阿霞就拎着个针鼻儿大的小包袱,敲响了景星家的柴扉。
“公子,那陈生,德行败坏,我怕他半夜爬窗户偷看我洗脚。”
阿霞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更是楚楚可怜,让人看了就想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
“小女子祖居齐地,姓齐名霞,小名阿霞,今日若非公子仗义出手,我恐怕就要清白不保,沦为失足妇女了。”
这番自我介绍,抑扬顿挫,饱含深情,比说书先生的贯口还溜。
景星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
他这个“神童”,从小到大接触的异性,除了他妈,就是隔壁王大娘家那只能下蛋的老母鸡。
阿霞那秋波一转,媚眼一抛,景星的魂儿就跟着飞了,三魂七魄丢了二魂六魄。
他当即觉得,陈生那厮简直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如此绝色佳人,岂能被那等俗物染指。
于是乎,原本书声琅琅的书斋,画风突变,夜夜笙歌,吟诗作对变成了另一种更为深入的“学术交流”。
书斋里毕竟人多嘴杂,跟公共厕所似的,阿霞便如同地下工作者,早出晚归,行踪诡秘。
景星觉得自己压抑多年的春天,终于在立秋之后,姗姗来迟了。
好日子没过几天,也不知道是新鲜劲儿过了,还是阿霞的旅游签证快到期了。
阿霞眼圈红得跟兔子似的,找到景星。
“景郎,我爹在遥远的西疆当大官,最近鸿运当头,官升三级,我妈十万火急传书,让我赶紧过去继承家产,不是,是过去陪她享福。”
她死死拽着景星的袖子,眼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珍珠项链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地上都能溅起水花。
“你一定要等我。最多十天。不,七天。我回去跟我爹妈打个招呼,就快马加鞭回来与你长相厮守,为你生一堆猴子,不,生一堆小神童。”
景星听得是心花怒放,龙心大悦,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将来孩子是让他考清华,还是保送北大,或者干脆子承父业,也当个“神童”。
阿霞前脚刚踏出书斋的门槛,景星后脚就开始了他的宏伟蓝图规划。
这书斋,人来人往,跟赶集似的,哪里是金屋藏娇的理想场所。
带回家。
他那原配夫人的脸,瞬间在他脑海里高清放大,纤毫毕现。
他那位夫人,与他风雨同舟十年,虽说不上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至少也是做到了相敬如“冰”,互不打扰。
没犯过七出之条,也没给他头上添点绿意盎然的装饰。
景星越想越觉得,这位原配夫人,就是阻碍他奔向幸福康庄大道的拦路虎,绊脚石。
“不行。为了我与阿霞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我必须休了她。”
这个念头一旦萌发,就如同雨后的狗尿苔,噌噌往上长,拦都拦不住。
他杀气腾腾回到家,对着他那十年发妻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恶语相向。
什么“貌比无盐”,什么“不下蛋的老母鸡占着茅坑不拉屎”,什么“天生一副克夫相,害得我至今没中状元”。
那词汇量之丰富,逻辑之清奇,堪比菜市场里吵架吵赢了三条街的金牌泼妇。
他媳妇当场就石化了,一度怀疑自家相公是不是被哪个穿越的同行夺舍了。
十年的夫妻情分,还不如阿霞抛过来的一个媚眼。
媳妇哭得惊天动地,死去活来,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裤腿。
“相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
景星铁石心肠,宛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脚把媳妇踹开八丈远。
“你没错。你唯一的错,就是你不叫阿霞。”
这理由,简直强大到令人发指,无懈可击。
他媳妇就这样被他连人带铺盖卷,硬生生扫地出门,赶回了娘家。
娘家人气得差点没组织个敢死队,把景星家的祖坟给刨了。
他媳妇不死心,多次托人上门求情,送来的礼品都快把景星家的门槛给踏平了。
景星大手一挥,油盐不进,铜墙铁壁,一心一意,只等他那位仙女下凡的阿霞。
没过多久,他那被休的妻子,哀莫大于心死,在娘家哭瞎了眼之后,毅然决然地改嫁了。
嫁的不是别人,正是与景家有三代血海深仇的夏侯家。
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得景星外焦里嫩。
“好你个不知廉耻的贱人。居然敢给老子戴绿帽子。”
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已经是自由身,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哪怕嫁给门口卖炊饼的武大郎,也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他一边气得捶胸顿足,破口大骂,一边依旧伸长了脖子,望眼欲穿。
阿霞,我的阿霞,你快回来啊,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春去秋来,花开花谢,一年多光景,如同白驹过隙,嗖一下就过去了。
阿霞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别说人了,连根毛都没给他寄回来。
景星从最初的望眼欲穿,到后来的心灰意冷,最后演变成了习惯性地朝着村口张望,脖子都快赶上长颈鹿了。
这一天,城里的海神庙举办盛大庙会,庆祝海神老爷又成功地老了一岁。
那场面,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比皇上选妃还热闹。
景星混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他倒不是对庙会感兴趣,纯粹是职业病又犯了,想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酷似阿霞的身影。
突然,他那双因为长期熬夜看书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一亮。
人群之中,一个女子的背影,那婀娜的身段,那别致的发髻,那走路带风的姿态,简直跟阿霞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后脑勺都一模一样。
景星的心脏瞬间如同安装了小马达,扑通扑通狂跳不止,他拨开身前层层叠叠的人墙,奋力追了上去,嘴里还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阿霞。阿霞。是你吗阿霞。我是景星啊。”
那女子闻声回头,冲他嫣然一笑,那笑容,比蒙娜丽莎还神秘。
然后,她身形一晃,如同一条泥鳅,哧溜一下钻进汹涌的人潮,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星追到上气不接下气,腿肚子抽筋,也没能觅得佳人芳踪,只在地上捡到了一只被人踩掉的绣花鞋,仔细一看,居然还是加大码的男款。
光阴荏苒,又过了大半年,景星已经快把阿霞的音容笑貌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她似乎很能吃。
这天,他在乡间小路上漫无目的地溜达,认真思考着晚上是去张屠户家蹭点猪下水,还是去李寡妇家讨碗残羹冷炙。
猛一抬头,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当场。
前方不远处,一位盛装丽人正款款行来,仪态万方,气质高贵,身旁还簇拥着好几个丫鬟仆妇,那排场,比县太爷出门还大。
不是阿霞又是何人。
只是,此时的阿霞,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绫罗绸缎,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太太。
景星激动得老泪纵横,热血上涌,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想抓住阿霞的手,倾诉他这几年的相思之苦。
“阿霞。我的阿霞。你可算回来了。我想你想得都快得相思病了。”
阿霞柳眉倒竖,凤眼含煞,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迅速向后退了一大步,巧妙地避开了他那双企图不轨的咸猪手。
“这位公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请自重。”
她身旁的丫鬟们也立刻训练有素地上前,如同老母鸡护小鸡一般,将景星与阿霞隔离开来。
其中一个伶牙俐齿的丫鬟叉着腰,杏眼圆睁。
“我家夫人乃是南村郑举人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身份尊贵,岂是你这等落魄书生可以随意攀扯的。”
郑举人,当年与景星乃是同科应试的考生,结果人家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景星则是名落孙山,喝西北风。
景星如同被一道九天神雷劈中了天灵盖,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阿霞。你说过要回来找我的。你说过要与我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
他声嘶力竭地质问着,声音都带着哭腔,听起来比死了爹还惨。
“你为什么要欺骗我的感情。为什么。”
阿霞发出一声冷笑,那眼神,比三九天的冰凌子还要冷,冻得景星心里拔凉拔凉的。
“景星,景大秀才,你还有脸在这里质问我。”
“你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己现在这副德行。”
“你为了一个仅仅认识数日的女子,就狠心抛弃与你同甘共苦十载的发妻。”
“你这种狼心狗肺,薄情寡义之人,也配跟我谈什么长相厮守,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实话告诉你吧,就因为你休妻这件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你那点可怜的功名,早就被阴曹地府的阎王爷给注销了。”
“当年科举考试,你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亚魁,前途一片光明,结果呢,硬生生被那个来自隔壁村的王昌给顶替了名额。”
“王昌是谁,就是那个考试前一天还在茅房里拉得虚脱,差点错过考试的倒霉蛋,全靠你‘高风亮节’,主动‘让贤’啊。”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量,如同惊涛骇浪,拍得景星晕头转向,七荤八素。
搞了半天,自己名落孙山,不是因为考官有眼无珠,而是因为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亲自下场干预了。
当年科举放榜,景星确实是榜上无名,灰头土脸,而那个考前还在闹肚子的王昌,却走了狗屎运,高中魁首。
郑公子也顺利考中,春风得意。
景星因为这“始乱终弃,薄幸无情”的响亮名声,迅速传遍了十里八乡,成了反面教材。
蹉跎岁月,一晃到了四十岁,依旧是形单影只的光棍一条,穷得叮当响,家里养的老鼠都比他肥。
他不得不放下读书人的架子,常常厚着脸皮去各路亲戚朋友家蹭吃蹭喝,练就了一身“看人下菜碟”的绝技。
这一日,他又饿得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如同游魂一般晃悠到了郑公子家气派的大门口。
心里盘算着,能不能进去讨一碗残羹冷炙,好歹垫垫肚子。
不巧,郑公子因公外出,阿霞出来接待了他。
看着景星这副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落魄模样,阿霞心中也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毕竟,也曾有过一段耳鬓厮磨的露水姻缘,虽然那段日子,景星的愚蠢常常让她笑出猪叫。
她让郑公子回来后,好生招待了景星几日,临走时,还偷偷塞给他二十多两白花花的银子。
“景秀才,拿这些银子,去做点正经营生,或者寻一良家女子,安安分分过日子吧。”
“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别再惦记了,人呐,还是要活在当下。”
阿霞幽幽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又补充道。
“你祖上积德深厚,福泽绵长,按理说,你的子孙后代应该会有出息的。”
“你啊,以后还是少做点损阴德的缺德事,多行善积德,说不定还能沾上点祖宗的光。”
这番话,语重心长,循循善诱,说得跟庙门口摆摊算命的半仙儿似的。
景星捏着那沉甸甸的银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地离开了。
他一边走一边寻思,这钱可不能胡乱花了,得用在刀刃上。
于是,他经过深思熟虑,花了十多两银子,从一个脑满肠肥的乡绅家里,买了个粗使婢女回来当老婆。
那婢女,相貌嘛,只能说长得比较有创意,五官像是女娲娘娘捏泥人时打了个盹儿,随手拼凑的。脾气更是火爆异常,堪比移动的炸药桶,一天能跟景星吵上八百回合,动手也是家常便饭。
景星从此过上了水深火热,鼻青脸肿的生活,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仇人不碰头”。
但说来也奇了怪了,就是这么一个丑陋凶悍,堪称“母夜叉”转世的老婆,居然给他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胖小子。
这小子,跟他那不争气的爹完全是两个极端,从小就展现出非凡的智慧,聪明伶俐,读书过目不忘,一点就通。
长大后,更是一鸣惊人,过五关斩六将,一举考中了进士,光宗耀祖,名扬乡里。
景星总算是在垂暮之年,扬眉吐气了一把,虽然他自己也稀里糊涂的,不知道这好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郑公子后来官运亨通,仕途顺遂,一路高升,一直做到了吏部郎中。
可惜天妒英才,好景不长,正当壮年,却不幸英年早逝。
出殡那天,阿霞一身素缟,哭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那悲伤的模样,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然而,当送葬的队伍从坟地回来后,大家一回头,却发现阿霞不见了。
就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凭空消失,了无踪迹。
这时候,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位来历神秘的阿霞夫人,恐怕并非凡尘中人。
或许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历劫,也可能是深山里修炼成精的妖仙,一时兴起,下来体验人间百态,顺便调戏一下愚昧的凡夫俗子。
至于她究竟是何方神圣,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便再也无人知晓了。
这件事,也成了文登县继“谁偷了县太爷的假牙”之后,又一桩悬而未决的千古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