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樟木衣柜的陈腐气息,我攥着钥匙串的手心沁出冷汗。这是我在军区总院干部科实习的第三周,值班室的石英钟正指向子夜十二点零七分。
\"听说是要把整栋楼改成特需病房呢。\"护士甜甜倚在导诊台前摆弄着指甲油,红漆木台面上还留着前厅服务台的划痕,\"不过现在嘛...\"她扬了扬下巴,穹顶上垂落的鎏金吊灯在走廊投下斑驳光影,墙纸接缝处泛着可疑的黄渍。
钥匙串突然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我慌忙用白大褂下摆裹住。这座五十年代建成的苏式宾馆改装的临时病房,连门锁都是老式的黄铜圆盘锁。楼下的理疗区隔着两个露天回廊,此刻整栋楼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呜咽。
电话铃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叮铃——\"
那串铃声像把生锈的刀,划破了走廊的寂静。甜甜涂指甲油的手停在半空,深红色液体顺着刷头滴落在值班记录本上,洇开一朵暗红的花。
\"可能是三楼空病房。\"她抽出纸巾胡乱擦拭,\"最近总这样,你拿钥匙上去看看。\"推过来的钥匙盘里,302的铜牌在台灯下泛着幽光。
木制楼梯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廊灯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我贴着斑驳的墙纸往前走,老式电话机特有的尖锐铃声始终未歇。经过216病房时,虚掩的门缝里漏出心电图机的绿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与铃声此起彼伏。
302的门把手落满灰尘,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推开门的刹那,陈年霉味扑面而来。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毯上织出蛛网般的纹路,那台老式拨盘电话正在床头柜上疯狂震动,听筒在底座上跳动着,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拼命摇晃。
\"喂?\"
听筒触感冰凉,电流杂音里夹杂着细微的喘息。我忽然注意到窗帘在无风自动,月光将晃动的阴影投在墙面的列宁画像上,画中人的眼睛似乎跟着阴影在转动。
\"我...好...冷...\"
女人的叹息裹着冰碴子般的寒气钻进耳膜,听筒\"啪嗒\"掉在波斯花纹的地毯上。我踉跄后退时撞翻了输液架,金属支架砸在雕花床头柜上,震得墙角的医用推车哐当作响。推车下层滚出个沾满灰尘的搪瓷痰盂,内壁结着黑褐色的痂。
冲到楼梯口时,二楼拐角的穿衣镜映出我惨白的脸。镜中突然闪过一抹红色,定睛看去却又只剩自己的倒影。扶着雕花栏杆往下跑时,指尖触到某种粘腻的液体,借着头顶昏黄的壁灯,我看见暗红色正顺着木纹缓缓流淌。
\"血!\"我抓着甜甜的胳膊,白大褂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红漆。她愣了两秒突然笑出声:\"昨天后勤刚给栏杆刷的防锈漆啦。\"笑声却在看清我表情时戛然而止。
总机查询结果出来时,甜甜正在给216病房换输液瓶。值班电话突然响起,她手一抖,生理盐水溅在深红色美甲上。
\"没有来电记录?\"我重复着接线员的话,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窗外的梧桐树影在夜风中摇晃,投在墙上的影子竟像是无数挥动的手臂。
凌晨三点,我们蜷缩在护士站给保温杯续第五次热水时,监控室的张叔叼着烟晃进来。\"又查房呢?\"他眯眼盯着雪花点闪烁的监控屏幕,\"这破机器该换了,三楼画面老是跳帧。\"
我突然想起什么:\"张叔,三楼病房以前是做什么的?\"
老人掸烟灰的手顿了顿,烟灰缸里积着厚厚的灰。\"特殊时期...咳,总之去年改造时,工人在302墙里掏出个铁皮盒。\"他压低声音,\"里面是件五五式军装,还有张发黄的诊断书——子宫癌晚期。\"
保温杯\"咣当\"砸在地上,热水在瓷砖上蜿蜒成诡异的形状。诊断书日期是1967年冬,患者姓名栏签着娟秀的小楷:林婉秋。
次日交班时,住院部的王主任听完汇报,眼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小林啊,夜班出现幻觉是常有的。\"他转身锁档案柜的动作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金属碰撞声中,我瞥见最下层抽屉里露出半截泛黄的病历袋。
后来我轮转到神经内科,某天在旧档案室翻到份尘封的会议记录。1967年12月的某页,钢笔字洇着褐色的痕迹:\"鉴于林婉秋同志的特殊身份,经研究决定暂停抗癌药物供给...\"
合上档案时,窗外飘进一片枯叶,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恰巧盖住某个潦草的签名。走廊传来熟悉的电话铃声,我触电般跳起来,却看见护士推着治疗车匆匆而过——车上的心电监护仪正发出规律的长鸣。
值夜班时我常盯着护士站的老式电话出神,铜质拨号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有次替班的新护士好奇地问:\"学长,这古董怎么不换掉啊?\"
我摩挲着听筒上细微的裂痕,忽然想起那晚在302捡到的搪瓷痰盂。当时没注意,现在想来,那些黑褐色结块的位置,分明是长期盛放中药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