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许明远站在书房门口,看着蓝思远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进背包。那个信封他认得——上次他偶然看到的那封前妻写给蓝思远的信。
\"要出门?\"许明远轻声问。
蓝思远微微一惊,转过身来。经过四个多月的治疗,他的气色好了许多,头发重新长出来,虽然全白了,但精神矍铄得不像个癌症病人。只有偶尔的咳嗽和消瘦的身形提醒着大家他仍在病中。
\"嗯,去趟邮局。\"蓝思远拉上背包拉链,动作有些刻意的自然。
许明远靠在门框上,\"寄信?\"
\"算是吧。\"蓝思远避开他的目光,\"顺便走走,医生说多运动有好处。\"
\"我送您。\"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自从知道蓝思远为林悦和小满所做的一切后,许明远对他的态度彻底改变了——从疏远防备到如今的敬爱与保护。
蓝思远似乎想拒绝,但最终点了点头,\"也好。\"
车开上主干道后,蓝思远才说:\"其实不是去邮局。我想去趟海淀公证处。\"
许明远挑眉,\"公证处?\"
\"查些旧档案。\"蓝思远望向窗外,\"关于我前妻林湘的家人。她...临终前有个心愿未了。\"
许明远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这是蓝思远第一次主动提起前妻的事。\"什么心愿?\"
\"找到她失联的弟弟。\"蓝思远的声音低沉,\"七十年代末,她弟弟去了香港,后来失去联系。林湘一直想找到他,但那时信息闭塞...成了她永远的遗憾。\"
许明远想起书房抽屉里那封信。原来那不是普通的情书或告别信,而可能包含着未完成的心愿。\"需要我帮什么忙?\"
\"今天只是初步查询。\"蓝思远笑了笑,\"如果真有线索,可能需要你的人脉帮忙。听说你在深圳有业务伙伴?\"
许明远点头,心中泛起一阵奇怪的温暖。蓝思远不再客气地拒绝他的帮助,而是自然而然地将他纳入自己的计划中,就像...真正的家人那样。
公证处的查询并不顺利。八十年代的档案保存不全,仅有的记录显示林湘的弟弟林海确实在1979年去了香港,但此后的去向无从查证。
\"可以试试香港的民政机构。\"工作人员建议,\"如果有确切日期和证件号码,或许能查到入境记录。\"
走出公证处,冷风扑面而来。蓝思远咳嗽了几声,许明远连忙帮他拢紧围巾——那是小满上周送给他的圣诞礼物,鲜红的颜色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先别告诉小琳。\"蓝思远突然说,\"等有了确切消息再说,免得她空欢喜。\"
许明远点头,心中却有些诧异。林姨会为蓝思远寻找前妻家人而\"欢喜\"吗?这似乎不符合常理。但转念一想,林姨的善良他早有体会——正是她坚持要照顾化疗中的蓝思远,甚至搬来与他们同住。
\"接下来去哪?\"许明远问。
\"老房子。\"蓝思远说,\"林湘有些旧物存在那里,也许有线索。\"
蓝思远的老房子在北三环一个老旧小区里,两室一厅,简朴但整洁。许明远惊讶地发现墙上挂满了风景画——静谧的湖泊,雾中的山峦,夕阳下的田野...笔触温柔而忧郁。
\"她画的?\"许明远指着其中一幅问道。
蓝思远点头,眼中浮现出许明远从未见过的柔情。\"她是个画家,专攻水彩。这些是她生病后画的,越来越抽象,但反而更有力量。\"
他带许明远来到一个小房间,显然是画室,虽然多年不用,仍能闻到淡淡的颜料味。蓝思远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铁盒,里面装满了信件和照片。
\"我们结婚晚,她那时已经四十岁了。\"蓝思远轻轻抚过一张泛黄的照片,\"因为工作原因,她常年在国外采风,聚少离多...但我们很幸福。\"
照片上的女子清秀温婉,与林悦有几分神似,许明远不由多看了两眼。
\"林悦...名字是巧合吗?\"他突然问。
蓝思远摇头,\"不是。林悦出生时我去医院看过,她妈妈问我取什么名字好。我说如果是女孩,可以叫'悦',欢乐的意思...没想到她真的用了。\"
许明远胸口一紧。原来蓝思远和林悦的联系比他想象的更早、更深。命运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联结在一起,而他们往往后知后觉。
翻检许久,他们终于在一本旧日记本中找到了线索——林海在香港的地址,已经过去三十多年,大概率不存在了。但至少是个起点。
\"我托深圳的朋友查查。\"许明远拍下那页日记,\"香港回归后很多记录都电子化了,应该比大陆好查。\"
蓝思远感激地拍拍他的肩,然后突然咳嗽起来,比之前剧烈得多。许明远连忙扶他坐下,倒了杯水。咳嗽平息后,许明远注意到蓝思远的手帕上有淡淡的血迹。
\"我们该回去了。\"许明远不容拒绝地说,\"明天我陪您去医院复查。\"
回程路上,蓝思远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许明远不时瞥他一眼,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蓝思远的关心已超越了责任或感激,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牵挂,就像...对父亲那样。
这个认知让他微微一惊。他与亲生父亲许建国的关系正在修复,但二十多年的疏离造成的鸿沟并非几次探望就能填平。而与蓝思远之间,虽然相识不过五年,却因共同经历的生死考验而建立起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
\"明远,\"蓝思远突然开口,眼睛仍闭着,\"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才想找林海吗?\"
许明远摇头,随即意识到蓝思远看不见,\"为什么?\"
\"癌症让我明白,生命中最沉重的不是死亡,而是未完成的承诺。\"蓝思远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逝的景色,\"林湘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弟弟。我当时答应一定找到他...却拖了十年。\"
许明远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他想起了自己对林悦的承诺——带她去马尔代夫度蜜月,因为工作忙一拖再拖,最终永远失去了机会。
\"不算晚,\"他最终说,\"我们会找到他的。\"
回到家,小满正趴在客厅地毯上画画,看到他们立刻跳起来,\"外公!爸爸!看我画的全家福!\"
画上是六个歪歪扭扭的人形:她自己、许明远、苏晴、蓝思远、林姨,还有一个戴军帽的小人——显然是许建国。许明远微笑地看着这幅童稚的作品,突然意识到在小满心中,这个由血缘和婚姻错综复杂联结起来的群体,已经是一个完整而简单的\"家\"。
\"少了曾祖母。\"蓝思远指着画说。
小满歪着头,\"我没见过她呀。\"
\"下次去看曾祖父时,让他给你看照片。\"蓝思远揉了揉她的头发,\"曾祖母很漂亮,你会喜欢她的。\"
晚饭后,许明远联系了深圳做进出口贸易的朋友王磊,请他帮忙查询香港的老地址。挂断电话,他发现蓝思远独自站在阳台上,背影瘦削而孤独。
许明远拿了件外套走过去,\"外面冷。\"
蓝思远接过外套但没有穿,只是抱在胸前。\"谢谢你的帮助。\"他轻声说,\"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我明白。\"
\"不,你不完全明白。\"蓝思远转向他,月光下的眼睛异常明亮,\"林湘有个秘密,连她弟弟可能都不知道。\"
许明远屏住呼吸,\"什么秘密?\"
\"年轻时,她被迫放弃过一个孩子。\"蓝思远的声音几乎融入夜色,\"那是文革末期,她下放的村子里...孩子生下来就送人了。后来她辗转找到那家人,但对方已经搬走,杳无音信。\"
许明远震惊地看着他,\"您是说...您前妻有个孩子?\"
蓝思远点头,\"她临终前托付我两件事:找到她弟弟,还有...如果可能,找到那个孩子。我知道希望渺茫,但至少完成一件,也算对她有个交代。\"
许明远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蓝思远对林悦和小满如此关爱——那不仅出于善良本性,更是一种情感的投射,对那个永远找不到的孩子的爱的转移。
\"我们会尽力。\"许明远郑重承诺,然后犹豫了一下,\"林姨知道这些吗?\"
蓝思远摇头,\"只知道我想找林海,不知道那个孩子的事。\"他苦笑一下,\"说来讽刺,我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却一直在寻找别人的孩子。\"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轻轻划开许明远的心。他想起蓝思远为他、为林悦、为小满做的一切,想起这个无私的男人如何在暗处默默守护着一个又一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您是个好父亲。\"许明远脱口而出,\"比大多数有亲生子女的人更称职。\"
蓝思远惊讶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许明远读不懂的情绪。\"谢谢,\"他最终说,\"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赞美。\"
第二天,医院复查的结果出人意料地好。肿瘤标志物进一步下降,ct显示原发灶继续缩小。张主任甚至用了\"部分缓解\"这样的专业术语,这在四个月前是不可想象的。
\"继续保持治疗,定期复查。\"张主任笑着说,\"看来小满的生日愿望确实灵验。\"
回家的路上,蓝思远精神振奋,提议去公园走走。初冬的公园人不多,落叶铺满小径,踩上去沙沙作响。他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下,看着远处几个孩子追逐玩耍。
\"我一直在想,\"蓝思远突然说,\"如果找到林海,该怎么开口?三十年不见,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许明远思考了一会,\"就说'你姐姐一直惦记你'?\"
蓝思远微笑,\"简单直接,不错。\"他停顿了一下,\"明远,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林悦还活着,你们现在会怎样?\"
这个假设性问题像一块石头,突然投入平静的湖面。许明远沉默了。他常常怀念林悦,但怀念的是一个被时间美化了的形象——温柔、完美、无可挑剔。而现实中的婚姻,总是充满摩擦和妥协。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我们结婚太年轻,很多问题没来得及暴露...也许会发现彼此并不合适?\"
蓝思远赞许地点头,\"你能这么想,说明真的成长了。死亡往往将逝者神化,让我们忘记他们也是凡人,有缺点会犯错。林湘走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我怀念的她是记忆中的幻象,而非真实的她。\"
许明远惊讶地看着他。这正是他潜意识中感受到却不敢承认的——他对林悦的怀念,某种程度上阻碍了他全心全意地投入现在的生活。
\"苏晴是个好妻子。\"蓝思远轻声说,\"她爱你,也接纳你对林悦的怀念。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这样大度。\"
许明远喉咙发紧。他想起了苏晴的种种包容——允许他在林悦忌日独自呆一整天,从不抱怨他保留的林悦旧物,甚至主动在小满面前讲述生母的故事...
\"我配不上她。\"许明远低声说。
\"不,你值得。\"蓝思远拍拍他的膝盖,\"因为你也在学习如何去爱,这是最珍贵的品质。\"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夕阳将树影拉长。许明远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王磊发来的消息:找到线索了,林海1992年移民加拿大,地址和电话如下。
许明远激动地把手机递给蓝思远,\"找到了!\"
蓝思远的手微微发抖,接过手机看了很久,才轻声说:\"谢谢。\"
当晚,蓝思远拨通了那个越洋电话。许明远体贴地退出书房,但能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对话声——先是谨慎的确认,然后是激动的交谈,最后变成了哽咽的回忆。一个小时后,蓝思远红着眼睛走出来,脸上却带着释然的微笑。
\"他下周飞北京。\"蓝思远说,\"带着妻子和女儿...林湘从未见过的侄女。\"
这个消息让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林姨,似乎完全不介意这是蓝思远前妻的弟弟。只有小满有些困惑,\"外公的前妻的弟弟...我该叫他什么?\"
大人们笑了,许明远抱起她,\"就叫林爷爷吧。\"
夜深人静时,许明远发现蓝思远又在书房整理那些旧照片和信件。但这次,他脸上不再是忧伤的怀念,而是一种近乎平静的满足。
\"这是最后的作业。\"蓝思远对站在门口的许明远说,\"整理好过去,才能安心面对未来...无论那个未来有多长。\"
许明远突然明白了,蓝思远做这一切不仅是为了完成对亡妻的承诺,更是在准备自己的告别。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会很长。\"许明远坚定地说,\"小满还等着您参加她的小学毕业典礼呢。\"
蓝思远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是啊,那还得再活六年...够挑战的。\"
他们相视而笑,在这个平静的冬夜里,死亡的阴影似乎暂时退却,只剩下温暖的当下和充满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