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缠绕着十字坡斑驳的酒旗。孙二娘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马镫上的铁环在她腿侧晃出冷光。远处包子铺的飞檐刺破薄雾,瓦当上积着厚厚的灰,倒像是给这段逃亡岁月蒙上了一层凝固的叹息。张青伸手想扶她下马,却被她避开——她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微微颤抖的膝盖。
推开店门的瞬间,腐木的霉味混着陈年血腥气扑面而来。孙二娘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虎皮,那是他们初到十字坡时猎获的,如今皮毛黯淡,爪尖还凝结着干涸的血痂。灶台边的面盆里结着硬块,仿佛还留着当年和狗子分食野菜面团的温度。
“当家的,地窖的机关...”张青话音未落,孙二娘已经掀开灶台暗格。密道里霉斑遍布,她弯腰钻进时,听见头顶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地窖深处,那口藏着蒙汗药秘方的铜匣上,赫然刻着半朵莲花——是母亲临终前教她绣的花样。
突然,地面传来细微震动。孙二娘瞬间抽出双刀,却见时迁从通风口倒挂下来,怀里还揣着油纸包的酱牛肉:“嫂子!青州城里乱套了,梁中书把陈知府的账本献给了蔡太师,整个青州府换了半数官员。”他丢下锅贴,“不过...有人在打听你们的下落。”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马蹄声。孙二娘吹灭油灯,透过门缝望去,竟是梁山的“神行太保”戴宗。他蓑衣上还滴着水,怀中竹筒里的密信沾着泥渍:“宋公明哥哥命我传信,江州劫法场在即,急需你们相助。”
孙二娘捏着信纸的手突然收紧,信纸上“速来”二字洇开墨痕。她想起当年在十字坡,宋江醉倒在她的黑店,醒来后抚掌大笑:“好个母夜叉,若入我梁山,必成大器。”可此刻,她望着墙上挂着的人皮灯笼,想起狗子温热的血,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恍如隔世。
“我要守着十字坡。”她将密信投入火盆,“这里埋着我孙家的血债,也埋着...”她没说完,转身走向后院。那口老井还在,井绳上缠着的红布条是弟弟走丢前系的。她趴在井口,看见井壁凹陷处藏着个陶罐——里面是父亲的算盘珠子,每颗都被摩挲得发亮。
入夜,包子铺突然亮起灯火。孙二娘揉着面团,案板上的面粉簌簌落下,恍惚间竟像是落在狗子头顶的雪。那年他才六岁,非要学包饺子,结果把面团捏成了奇形怪状的鬼脸。“二姐,等我长大了,要让你顿顿吃白面馒头!”他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当家的,有人!”张青的低吼打破回忆。十余名蒙面人翻墙而入,刀刃映着月光。孙二娘抄起擀面杖,面团在她手中化作暗器甩出,正中为首那人面门。打斗声中,她听见对方喊出“血鹰会余孽”,突然想起陈知府临死前的狞笑:“你们以为杀了我就完了?青州的水,深着呢!”
混战间,一枚袖箭擦着孙二娘耳畔飞过,钉在梁柱上。她定睛一看,箭尾绑着的竟是半片金叶子——和当年父亲被抢走的盐引印鉴材质相同。“说!谁派你们来的?”她扣住敌人咽喉,却见那人咬破毒囊,嘴角溢出黑血。
尸体倒下的瞬间,孙二娘注意到他鞋底沾着的红泥。这种泥土只有青州城西的矿山才有,而那里...正是父亲当年被沉尸的地方。她突然扔下双刀,冲进雨里。张青和时迁追上来时,只见她跪在泥泞中,双手在土里疯狂刨挖,指甲断裂渗血也浑然不觉。
“找到了...”她的声音混着雨声,捧起半枚银锁。锁上“长命百岁”四个字已经模糊,却是母亲在她五岁生辰时,用三个月的绣工钱换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清晨,母亲把银锁挂在她颈间,说等攒够盘缠,就带她和狗子回郓城老家。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孙二娘握紧银锁,转身时却愣住了——马背上的人穿着梁山的杏黄旗战甲,怀里抱着个木箱。“孙头领,宋哥哥命我送来这个。”那人打开箱子,里面竟是父亲的盐引文书,还有一叠厚厚的状纸,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百姓的手印。
“这些年,哥哥们一直在查当年的案子。”来人解下披风给她披上,“陈知府虽死,但幕后黑手还在。宋哥哥说,若你想报仇,梁山上下...”
孙二娘望着文书上父亲的名字,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她想起狗子临终前的眼神,想起陈知府的狞笑,又想起宋江说过的“替天行道”。远处,包子铺的灯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像极了她摇摆不定的心。
“告诉宋哥哥,容我...再想想。”她将银锁贴在胸口,转身走向包子铺。张青默默跟上,时迁则跃上树梢警戒。月光穿过残破的窗纸,洒在孙二娘新擀的面皮上,她突然发现,面团里混进了几颗沙子——就像这些年,她吞咽下的所有委屈与仇恨。
后半夜,孙二娘独自坐在灶台前。火苗舔舐着锅底,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她取出狗子的玉佩,又摸出父亲的算盘珠子,突然开始包饺子。这次,她在每个馅里都藏了颗花椒——就像生活,总要有些刺痛,才能让人清醒。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包子铺的蒸笼又冒起了热气。孙二娘系上猩红头巾,望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官道。远处,一队客商正向这边走来。她握紧腰间短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十字坡的母夜叉回来了,这一次,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而那些欠她的血债,终有一日,她要连本带利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