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锡轻嗯了一声,没回头,也没有看到萧安之露出的一双深邃眼眸。与平日相比,完全就是两人。
一阵冷风吹过,他只觉背若芒刺,下意识的侧头,身后寂冷幽深,什么也没有。红锡微蹙起眉头,喊道:“萧兄,你跟紧些吧,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剩下的话,被他咽了下去。
萧安之不明所以,望了望四周,“嗯?什么都没有啊。”
他摇着折扇,“红楼主,莫要自己给自己添忧啊。”
萧安之边说着,边抬起眸。
第一眼,他见到的是身侧红锡惊诧的面色,再一转目,前方路径上,赫然出现几个手拿刀棍,气势森然的大汉。
飓风吹得细碎沙石乱飞,杂草贴地。红锡下意识向后望去,想看看有没有出路,却忘了后面分明是死路。
“哦豁…完蛋。红楼主你的不安是对的,厉害。”萧安之的笑容转瞬即逝,低声说:“这几人真冲我们来的啊。”
“嗯,我看得见。”眼见着大汉步步紧逼而来,红锡咬紧了牙,高声道:
“你们想要什么?!”
为首身材魁梧,神态彪悍的中年男人笑了一声,在无端凄夜中,显得愈发阴冷:“红少爷,我们什么都不想要。若说唯一想要的,此刻,就是你的命!”
“红少爷…”红锡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对劲,这群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那就说明他们的真实意图不是随手劫财……是冲自己而来。
“何人指派的你们?”
红锡竭力稳住自己,摆出一副好商量的样子,“你们不愿说也理解,他给了你们什么报酬,我可以出双倍。”
“哼,这倒不必。我们不仅为钱财而来,这里也有着自己的一份心甘情愿。”大汉掂量了一下掌中长棍,阴恻恻道:“红家长公子向来温润善良,扶济百姓,救助难民乞儿,菩萨心肠。红少爷,可还记得今年的上元节,你在城西举办的施粥之行?”
“……”
“我想你或许不记得了,毕竟是你们有钱人家的随手施舍,是吧。”
他握紧木棍,倒刺扎着掌心,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男人恶狠狠瞪着红锡,急促吼道:“所以,长公子施粥之举只是为了名声,所以才会用发霉的陈米来做粥吗!”
红锡脑袋里嗡的一声。
“…什么发霉的米…”
“莫做狡辩!”大汉道:“喝了那粥后,我家小儿腹痛不止,为着他买药,我们存的几两碎银全花了出去!”
“粥不能吃,银子还没了,害得我们一家五口差点饿死街头啊!”
“我就知道,你们高门世家哪来这样的好心,皇帝都不管我们,你却给我们办施粥,不过是为了你那闻名遐迩!”
红锡从未想过,自己平日中的善意之举,在此刻却化作了扎向自己的锋锐利刃,险些可要他性命。
钧州城西、城南一处向来有别的地方逃难而来的难民。红锡曾跟父亲去过一趟,只见目之所触,哀嚎遍地,寸草不生。红锡不忍百姓受此煎熬,今年上元节便派人在城西举施粥于难民。
他曾以为自己做的是好事,可救济不少人。但从未想过,如此简单直白的一场施粥,却阴差阳错可害人命。
红锡嗫嚅着唇,想要解释,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说自己不知情?未免假过了头,盛怒之下的男人不会听他的这副言论。
大汉没有再给他进行解释的机会,一挥手,乌泱泱的一群人就冲他们冲了过来!
萧安之啧了一声,微微收敛了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当胸一脚,狠狠地踹翻迎面扑来的凶徒,但刚一侧眸,便又看到身后有一人手执木棍,朝红锡劈去。
“傻愣着做什么!”
萧安之见他呆立如木鸡在原地,显然是脑袋昏沉沉的,还没反应过来。
他看准机会,一拳挥出,再次击倒一人。又扑上前以背替红锡挡了一棒子,疼得呲牙咧嘴。
“红楼主,跑啊,别站着挨打了。哎呦呦…这一下还挺疼!”
红锡喉间干涩,亲眼目睹他为自己挡了一棍,哑声喊道:“萧兄!”他急忙扶住他,满是自责:“你无碍吧?抱歉…是我连累了你,你先跑吧!”
周遭混杂,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绵绵密密地雨落了下来。他们被人围在中央,大汉阴沉着目光,掌捂红肿的下巴,见这萧安之还挺能打,也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危机时刻就不要像话本子里一样争着谁先跑了啊喂!!”
萧安之哀嚎一声,见他这样也是无望单独跑出去了。他一只手紧紧攥住红锡的胳膊,单手使力,喝道:“跟紧了!”
疾雨扑面,萧安之牢牢抓着红锡,铆足了劲,犹如猛虎,朝着一个点突破而去!
大汉们许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大胆,敢往刀尖上撞,竟一时间没有动作,硬生生让萧安之撞了出去!
各个身形刚健,现在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画面好不惹笑。
萧安之压着舌尖的血腥味,促狭的眼眯起,冲他们露出一个玩味不羁的笑。
“走了哈兄弟们!”
身后之人反应过来,怒起而追。见不能跑回琅街正道,萧安之心一横,不走寻常路,一个拐弯直冲野林深处。
身前静谧无声,身后暗潮涌动。萧安之攒着劲,粗喘着气,拉着红锡,撒丫子就是跑。
一路小径,最终失了方向。
红锡毕竟是金枝玉叶的少爷,没进行过这样的长跑。高强度的紧张下,心脏砰砰跳,胸腔呼吸急促,双腿直发软,几次想放弃又被萧安之拽着死跑。现在几乎是被拖着走的。
“萧…萧兄,放手吧…”
红锡没好意思把话说完,脸皮薄。毕竟安之在生死存亡之际也没放弃他,现在自己倒撑不住主动求弃,未免有些不要脸了。
“再坚持一小小会儿!”萧安之明白他的未尽之言,自己也累个半死不活,还给他打气。
在夜色掩护之下,萧安之瞧见不远处的朦胧青山后一角乌檐。他眉头舒展开,又拽了一把身后人,温馨提醒道:“红楼主,注意脚下啊!”
随后,顶着滂沱大雨,踏溅飞泥,直奔檐下。
走近了才发现,是一所破败寺庙,已常年无人供奉,香烟冷落,殿宇荒凉。
不过,二人终于得了喘息的空隙,也不管什么三七二一,脏乱也认了。萧安之进了庙就靠着壁瘫坐了下去。
红锡强撑着身子,面上满是冷汗,发冠不知在奔跑的何时弄丢了,衣裳松松垮垮。他倒还顾及着仪态,找了块相对简洁的地方缓缓坐下去。
“这种情况,就别讲究了吧,大少爷。”萧安之拭去额角的冷汗,调侃道。
红锡抿抿唇,问道:“你背上的伤…还好吗?”
寒雨淋沥,忍着伤痛跑了一路不带停歇。怎么说,也会很难受。
“疼啊!”
萧安之立刻露出一副疼痛难耐的模样,可怜兮兮地说:“疼的我要死了,红楼主,你回去得给我好好犒劳一下,否则说不过去。”
“真的吗?抱歉…我没想到你会给我挡…”
闻言,萧安之收起了可怜样,严肃道:“不过话说回来,少爷您下次遇见危险能不能先顾自己利益生命跑路啊,有人要打你你不要站在原地挨揍啊……”
他越说越崩溃,“我看那人要打你一棍子,你还站在原地不动,心都死了好么!”
红锡轻咳一声,忙应:“好好,都听你的。”
两人在破庙内修整了一会儿,便起身想要探探四周那群人还在不在。
萧安之没有问起上元节施粥之举,毕竟此事他也为红锡搭了把手,自然明白红锡到底是否是真的为了那所谓的名声。两人皆心知肚明,是手下人做了手脚,办了糊涂事。
庙宇观下,漆黑一片,看不清事物。
萧安之掏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轻轻一吹,升起一簇火苗,照亮了庙内。正中央一座巨大的金身观音像,端坐莲上,俯视众生。
“呀,观音啊。”萧安之挑了挑眉。“这里看起来很久无人供奉香火了,位置还偏僻…在野林中。奇怪的很。”
红锡没存心思观察,自然也没问他为何随身携带着火折,心头如被麻线缠绕。他垂下眼,攥紧衣角。“我得早些赶回去。父亲倘若见我不在楼内…”
萧安之眨眨眼,瞅了瞅外面的暴雨,依旧安抚:“哎,别心急嘛。我刚刚也是胡乱跑的,没方向,现在连咋出去都不知道,我先去给你去探探路哈,等我。”
说着,他把手中还闪着微弱烛光的火折子交给了红锡,便要迈出去。
红锡:“?”
红锡仓促地喊住他:“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总觉得这样不好,毕竟是自己连累人家受苦到这个地步,现在还劳烦人家顶着伤冒着大雨出去给自己探路。
“不用。”哪知对方连头都不回,挥挥手,向雨中跨步而去。
“您还是帮我守着火折子吧,我身上可就那一只,别灭了。”
红锡紧握掌心,火光摇曳,为他冰冷的指尖带来一丝暖意。
“谢谢。”
红锡在庙内等了一刻钟的时间,夜色弥漫,哗啦哗啦的雨声仍不停歇。在红锡等的有些焦急,胡思乱想起来时,萧安之终于回来了。
他浑身已然湿透,头发凌乱,滑下的额发遮了眼,雨水顺着颈部淌入衣领。
见状,红锡快步迎上前。火折子已经要熄灭了,他哪怕在庙里都能感觉到丝丝凉凉的寒气入体,更不谈在外淋了雨的萧安之。
“你衣服都湿透了。”红锡担忧道:“将外衣褪下吧,会感风寒的。”
萧安之胡乱抹了把脸,大大方方地说:“没事,我身体没那么弱。”
“我方才在外转了两圈,没瞧见那群堵人的,估摸着回了。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摸索向外走,找到了来时的小径,等雨势小些,我带你走。”
红锡点点头:“好,多谢萧兄了。”说着,将火折子还给他:“你拿着,暖暖手。”
萧安之倒也没推拒,毕竟现在自己是真冷。索性现在无所事事,他在庙里闲逛起来。
走到观音像下,萧安之一脸好奇地用指敲了敲那金塑身,咂舌道:“红楼主,你说这观音是纯金制作的吗?”
其实萧安之更想问能不能带走。
“一般都是纯金制作的吧,但这庙看起来荒废许久了,要真为纯金,早该被……”
“哇啊啊啊!!”
他话未说完,忽然,萧安之大声怪叫出来。
红锡被吓了一跳,诧异望去,却见萧安之满脸惊恐,向后连退数步。
“怎么了?”
萧安之咽了咽口水,稳住心神,举起火光,示意他看过去。
红锡受他意,不解地仰起头,目光从观音像座下莲花缓缓向上攀去——
在触及观音像的脸时,红锡呼吸一滞。
只见那观音不如传统中一样,女相慈眉善目,俯瞰众生。反倒面目狰狞,可称得青面獠牙!
“假观音——?!”
任谁没有心中预防都会被吓一大跳,任是红锡这种心理素质好的,也难免后脊发凉。
“怪不得无人供奉,荒凉废庙…”萧安之移开目光,吐槽道:“供着这么一尊‘观音’,拜完的人回了家不得夜夜难以入眠。”
红锡道:“…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待会就走吧。”
萧安之眼珠一转,嬉笑地说:“不急,不急。”
“谁说这没神佛了呢,这不是有吗。”
红锡不明所以。
萧安之意有所指,狭长的黑眸一眯,就这样凝着他,轻声开口:“真观音,在这呐。”
红锡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出声,反问道:“那你是什么?真君子?观音君子齐聚一堂?”
“既见观音,何见君子?”
萧安之笑意隐着深意,红锡看不懂。
“况且,我只是个假君子。
——但你,是真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