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麓词心录·第六十六章:桐阴话旧寄心期
暮秋时节,云麓山的古桐林染了霜色。煜明抱着一函诗稿往半山亭去,鞋尖碾碎满地金箔似的桐叶,忽闻头顶传来孩童的笑闹声。抬眼望去,斑驳树影里,几个青衫少年正攀着老桐树的虬枝,衣角在风里晃成灵动的墨点,恍若时光重叠,让他想起自己幼时在故乡攀桐柱的模样。
“当心那根枯枝!”煜明话音未落,最顽皮的少年已失足滑落,好在被横斜的枝桠卡住,惊呼声里,几片梧桐叶扑簌簌落在他肩头。煜明快步上前,将少年抱下树时,瞥见树干上深浅不一的刻痕——竟有“煜明七岁攀此柱”的小字,字迹已被岁月磨得浅淡,却像一枚时光的邮戳,轻轻叩开记忆的门扉。
“公子可是姓煜?”苍老的声音从树后传来。循声望去,一位鹤发老者拄着桐木拐杖立在阴影里,鬓角霜色与梧桐树皮的纹路相映,手中握着半卷墨迹未干的词稿。煜明注意到他袖口绣着几枝简笔梧桐,疏疏落落,倒像是从树上裁下的月光。
“老伯怎知在下姓氏?”煜明见老者腰间挂着与自己同款的云麓山玉牌,料想也是常客。老者指了指树干上的刻痕:“三十年前,有个孩童在这树上刻字,说长大了要做‘攀云的俊鹘’,如今这玉牌上的‘煜明’二字,倒与当年的字迹神韵相通。”
两人在石凳上落座,老者从锦囊里取出两枚梧桐形状的木雕,一枚刻着“俊鹘争声誉”,一枚刻着“璞玉赢佳誉”,正是煜明诗稿中常提的意象。“老朽姓沈,曾在山下书院执教,三十年前常见你在桐树下背书,那时你总把《望江东》念得抑扬顿挫,倒像小雏鸟在试啼。”
煜明恍然大悟,眼前的沈先生,正是当年在书院外偶遇的启蒙先生。他从袖中取出自己新填的《望江东·韶》:“孩提欢腾蹦跹步。总雀跃、攀桐柱。志高气盛梦间赴。似俊鹘、争声誉……”词中“攀桐柱”的意象,正是源于童年在这棵树下的时光。
沈先生抚掌长叹,展开自己的词稿,正是那首《望江东·岁月途》:“垂髫娇憨始开步。屡绊倒、依栏柱。青春无畏险峰赴。似璞玉、赢佳誉……”他指着“依栏柱”三字:“当年你跌落扭伤脚踝,正是扶着这桐树学会重新站立,如今看来,这树干倒成了你的‘栏柱’,支撑着你走过险峰。”
山风穿林而过,将几片梧桐叶吹落在沈先生的词稿上。煜明看见词中“绘梅韵、林栖处”,想起去年在寒山寺见过先生的梅花图,枝干如铁,花瓣上凝着薄霜,确有“素衣渐染风尘故”的沧桑感。“先生词中‘征途九转披霞雾’,可是指当年周游四海的经历?”
沈先生望向远处被暮霭笼罩的群峰,目光穿过三十年光阴:“年轻时总以为山外有更险的峰,像你词里的‘鹄雁’般往远方飞,直到双鬓染霜,才懂得云麓山的梧桐叶上,也能看见整个秋天。”他指了指自己最新的《望江东·韶华路》:“龆年懵懂轻挪步……画兰魄、岩栖处。”末句“岩栖处”,正是他如今在云麓山深处的居所,门前种着从深谷移植的野兰。
暮色渐浓时,沈先生从竹篓里取出两个桐木茶盏,斟上自采的云雾茶。茶汤在盏中旋出年轮般的波纹,倒映着头顶交错的桐枝,恍若时光在杯中流转。煜明忽然想起,自己曾在《云麓杂记》中写过“素心若雪,岁月成霜”,此刻看着沈先生鬓角的白霜,方知“素心未改”才是最动人的诗行。
“当年你刻在树上的‘俊鹘’,如今可还在云间?”沈先生忽然笑道。煜明望着正在收拾词稿的老人,他的背影已有些佝偻,却仍如老桐树般挺拔:“如今才懂,真正的‘俊鹘’,不是飞得最高最远,而是记得来时的梧桐树。”说罢,他取出狼毫,在沈先生的词稿留白处题下:“桐阴三十载,旧梦未蹉跎。素心同岁晚,诗酒共烟萝。”
临别时,沈先生将那枚“璞玉”木雕塞给煜明:“当年看你攀树,就知你是块需要打磨的玉,如今看来,这云麓山的风,倒是把你磨出了自己的棱角。”煜明握着温润的木雕,忽然看见树影里有个少年正踮脚刻字,而眼前的老人,正将自己的岁月,刻成了一首首带露的词。
归途上,煜明路过山溪,看见水中漂着几片梧桐叶,叶面上的脉络清晰如掌纹,仿佛写着每个人的“韶华路”。他忽然明白,所谓君子之交,就像这桐林与山溪,看似各自生长,却在光阴里合奏着相同的韵律。当最后一缕夕阳为古桐树镀上金边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沈先生的吟诵声,正是那首新填的《望江东》,词句随着松涛起伏,渐渐融入云麓山的暮色——
“龆年懵懂轻挪步。总跌撞、依庭柱。壮怀逸兴远方赴。似鹄雁、留佳誉……”
声音渐远,却在煜明心中凝成永恒。他知道,在这棵见证了三十年光阴的梧桐树下,他们的友情早已超越了年龄,如同词中的“素心”,在岁月的霜雾里,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清辉。而那些被刻在树干上的字迹,那些在茶盏中流转的诗行,终将成为云麓山最动人的注脚,让后来者在某个秋风起时,也能听见时光与心灵的和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