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悬在中天,已近晌午的太阳将云层烧得发白,明晃晃的光线却没能照暖这座拥有近万人的青阳小镇。
记忆里,往昔此时的街道应是人声鼎沸,茶肆酒坊飘出阵阵吆喝,货郎挑着担子穿梭在熙攘的人群里,孩童追逐嬉戏的欢笑声此起彼伏;
可如今,隔着车窗望去,三三两两的行人,他们脚步仓促,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追赶,每走几步便要警惕地回望。
正午的阳光如滚烫的熔金浇在青石板上,街道两旁的店铺虽然门户大开,却难见往昔热闹光景。
褪色的酒旗耷拉在门楣上,连风都懒得卷起褶皱;敞开的店门如同一张张喑哑的嘴,吞吐着寥寥无几的行人。
绸缎庄的掌柜百无聊赖地擦拭着柜台,崭新的绸布在空荡的货架上堆叠出冷硬的棱角,无人问津的艳丽绸缎蒙着薄灰,在光影里泛着肃杀的冷光。
茶馆内,竹椅东倒西歪地散在角落,小二倚着斑驳的木柱打盹,茶炉里的火早已熄了,残留的茶渣在粗陶碗里结出深褐色的痂。
零星几个客人垂着头闷坐,面前的茶汤凉了又凉,却无人续杯。
街角的面馆蒸腾着稀薄的热气,案板上摞着切好的面条,因久无人买而渐渐失去光泽,老板搓着围裙来回踱步,脸上写满无奈与焦虑。
整条街道弥漫着死寂的气息,店家期盼的目光与行人匆匆躲避的眼神交织,形成一种诡异的沉默。
店铺的门窗虽然洞开,却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空洞的轮廓在烈日下暴晒,生意的惨淡如同深秋的霜,让每个角落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街角井台边,几个老妪交头接耳,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恐惧,不时惊恐地望向镇子西头。
那里,一座新搭的招魂幡在风中猎猎作响,惨白的布条上朱砂写的符文被晒得晕开,仿佛干涸的血迹。
不知从哪户人家传来婴儿的啼哭,却在瞬间戛然而止,只留下悠长的尾音在空荡荡的街巷回荡。
关于诡胎的传言,如瘟疫般在镇子里蔓延,让每个有孕妇的家中都笼罩在惶惶不安的阴影之下,也让这座往日热闹的小镇,逐渐被恐惧与冷清吞噬。
………
马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格外清晰。
马车微微摇晃,荣逸尘斜倚在雕花木壁旁,白色衣袍如泼墨般铺展在软垫之上。
他修长的右手随意撑着头,指节抵着鬓角,腕间玉白色珠串随着动作轻晃,在昏暗车厢内泛着冷冽微光。
墨玉般的长发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挺直的鼻梁下,薄唇轻抿,眼睫如蝶翼投下细碎阴影,苍白的脸色非但无损其风姿,反而更添几分病弱之美。
车厢内另一侧,龙渊霆将荣逸澜轻柔地拢在怀中,他将手掌贴在妻子隆起的孕肚上,掌心传来的温热,似是与腹中的小生命有了微妙的共鸣。
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片柔软,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的弧度,眼中盛满了即将为人父的期待与欣喜。
“小家伙又在动了。”龙渊霆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几分孩童般的雀跃。
荣逸澜眉眼间尽是缱绻爱意,轻声笑道:“定是个调皮的性子,不知道像了谁。”
两人相视而笑,眸中倒映着彼此的身影,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悄然隐去,只剩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作为未来的一国之君,龙渊霆平日里在朝堂上雷厉风行,可此刻,他的眼中却只有怀中的妻子。
那些权谋纷争,在这一刻都抵不过妻子温柔的浅笑,抵不过腹中那鲜活的小生命。
而荣逸澜尽管身子愈发沉重,这一路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她的目光始终温柔如水,带着母性的坚韧与慈爱。
两人低声絮语,说着对孩子的期许,说着未来的打算,温馨的氛围在狭小的空间里静静流淌。
荣祖母则端坐在车厢正中间,背靠雕花车壁,檀木佛珠在她布满皱纹的指间缓缓转动,不紧不慢地捻过每一颗珠子。
方才遭遇诡异之事的心悸仍未完全消退,老人家浑浊的目光不时落在斜对角自家孙女荣逸澜的身上。
看到太子龙渊霆将孙女稳稳护在怀中,掌心轻柔覆在她隆起的孕肚上,两人眉眼间流淌的温柔笑意,让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有这般体贴的夫君相伴,澜丫头和未出世的孩子是个命好的。
她又将目光转向闭目养神的荣逸尘,见孙儿虽面色苍白,却呼吸平稳,她的心也渐渐放松,彻底松了口气。
可余光扫过静姝时,老人家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只见那丫头托着腮,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家孙儿,时而皱眉,时而咬唇,满心的关切都快化作实质黏在孙儿身上了。
“这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心思,要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哟……”荣祖母默默转着佛珠,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无奈,却也暗含着对小辈情愫的几分疼惜。
………
马车行至“益世堂”医馆门前时,嘈杂声如潮水般骤然漫来。
烈日下,数十个百姓将青瓦白墙的医馆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喊着“坠胎药”三个字,惊得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几个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挤在最前头,攥着铜板的手都在发抖:
“大夫行行好!我家婆娘还有几日就要生产了,昨夜梦见红衣婴孩抓她脚踝,再拖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医馆学徒扒着门框急得额头冒汗,靛蓝短衫早被汗水浸透:
“各位乡亲!药柜里的坠胎散三天前就见底了,掌柜的已经派人去州府采买,至少得等五日——”
话音未落,人群中爆发出更激烈的抗议,有人举起扁担敲打门槛,有人跺脚骂骂咧咧,惊得街边凉茶摊的陶碗都跟着震颤。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被缓缓推开。白发苍苍的老大夫从内走出,玄色长袍洗得发白,袖口处还沾着几点褐色药渍。
他将手掌在空中虚按两下,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诸位且静一静!这坠胎散本就不是常用药,往常一年也用不上几副,实在是备货不足。”
老人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惶急的面孔,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这样吧,三日后辰时,不管药到没到,我都在此处给大家一个准信。”
人群这才稍稍安静下来,却仍不肯散去。
几个老妇人红着眼眶拉住老大夫的衣角:“您老可一定要记得啊!我家儿媳才十八岁,要是真的......”
老大夫轻轻拍了拍她们的手背,将缠在腕间的麻绳解下,歪歪扭扭地在墙上写下“辰时三刻,益世堂”几个大字。
………
马车里,荣逸澜将头轻轻靠在龙渊霆肩上,望着车窗外喧闹的人群:
“这些人为什么要买那种药呢?怀胎十月,承受了多少艰辛才盼来孩子,为什么要打掉自己的亲生孩儿?”
她轻抚着自己的孕肚,眼中满是怜惜与不解。
龙渊霆心疼地将她搂得更紧,掌心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抚:“应该是不得已吧!”
他透过车窗,目光扫过人群中那些偷偷抹泪的妇人、蹲在墙角掩面叹息的汉子,心中也泛起一阵酸涩,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舍得亲手断送自己的骨肉?”
或许,这里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们不得不舍弃自己未出生的孩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