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苑内。
郑氏坐在厅堂主位,面前站着苏如兰、苏如鹤、李萱三人。
“春芳。”郑氏率先点了李萱的名。
李萱立刻上前一步,应道:“娘,女儿在呢。”
内院家奴,名义上都是养子养女,关系亲近的便称呼主人为爹娘。
郑氏脸上带着微笑,和颜悦色道:“你哥哥信里写了什么?你若不愿说,不说也罢。”
李萱完全不知发生何事,如实回答道:“二哥在信里讲,娘派他去洛阳办大事,或许得两三年才能归来。二哥叮嘱我要听娘的话,平日里多读书习字,别总跟二姐(苏如梅)贪玩。”
“没别的了?”郑氏追问。
李萱回答道:“二哥还说,等他下次回家,会给我买漂亮的大玩偶。”
郑氏笑着摆摆手:“你去陪二姐玩吧。”
“女儿告退。”李萱赶忙行礼,退出房间。
待李萱离开后,郑氏又问儿子:“如鹤,李佑给你的信里说了啥?”
苏如鹤总感觉事情有些蹊跷,说道:“佑哥儿说,他被娘差遣去洛阳办事,一年半载恐怕回不来。还讲他把书稿放在酒楼,《李氏旬刊》是否接着办,全看我自己的意思。若想继续办,可以和林渊、刘子仁、苏元德商量。第四期提价之后,肯定能赚钱。”
“就这些?”郑氏问道。
苏如鹤点头说:“就这些。对了,他还让我好好练习骑射功夫。”
郑氏挥手道:“你也下去吧。”
屋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对方知晓实情。
苏如兰此时忍不住,主动开口道:“娘,佑哥儿在县衙杀人放火了。”
“我知道,”郑氏说道,“此事是娘考虑不周,没想到师爷如此贪婪。佑哥儿都答应给他五十贯,那蠢货居然还不满足,还偷偷派人给老太爷通风报信。”
苏如兰顾不得埋怨祖父,焦急道:“闹出这么大的事,佑哥儿能逃脱吗?”
“到现在你还为他操心?”郑氏又好气又好笑,还带着几分无奈,“我知道他有本事,也知道他有脾气,但着实没想到,他的本事和脾气竟如此之大!苏廪回来跟我说,李佑杀了师爷和县尉,还放火烧了县衙,出城时竟毫发无损。别说受伤了,连衣服都完好,身上甚至都没沾血!”
苏如兰听得瞠目结舌,此前她不知细节,还担心李佑被人砍伤打伤。
此刻听郑氏这么一说,苏如兰总算放下心来,甚至开始想象李佑大杀四方的英雄场景。
郑氏问道:“他信里跟你怎么说的?”
苏如兰回答:“佑哥儿说,女儿若不想等他,就另找良家子弟嫁了。女儿要是愿意等,短则两三年,迟则四五年,他定会再回颍上。到时候,也把春芳(李萱)的婚事定下。”
“还算他有良心,没逼你苦等,”郑氏询问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苏如兰低头看着地面,不敢与母亲对视,声音轻柔却很坚决:“女儿与他私定终身,自然是要耐心等候的。”
在苏如兰心里,鼎盛楼的一次拥抱,便算是私定终身了。
郑氏没有斥责女儿,也没有赞同女儿,只是冷静分析道:“李佑向来聪明果敢,就算被诬陷下狱,也可等我拿钱去救他。可他为何让苏廪先出城,自己却去与人厮杀,还放火烧掉县衙,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苏如兰仔细思索,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绝不是年少冲动,”郑氏摇头皱眉,苦苦思索道,“他让苏廪出城时,就已谋划好了一切。他如此急切地脱离苏家,离开颍上,究竟想做什么?”
“女儿想不明白。”苏如兰说。
“我也想不通,”郑氏继续分析,“他是个重情义之人,绝不可能抛下亲妹不管。但他还是走了,还写信托我照料幼妹,说日后定有厚报。他坚信自己能回来,可他此去到底意欲何为?”
苏如兰说道:“佑哥儿定有大志向。”
郑氏实在想不明白,挥手让女儿先退下,又把苏廪、苏爽父子唤来。
“苏爽,你与李佑关系亲近,可知他有什么大志向?”郑氏问道。
苏爽吞吞吐吐道:“可……可能是入朝为官吧。”
“说!”郑氏突然怒喝。苏爽吓得浑身一抖,硬着头皮说:“真不知道,他从不跟我说。”
郑氏诈道:“在给我的信里,他都已经写清楚了,难道你还敢骗我?好大的胆子!”
苏爽趴伏在地,咬牙说道:“我真不知道。”
“下去吧。”郑氏有些无奈。
父子俩领命,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间。
苏廪赶忙问道:“佑哥儿究竟要干啥?”
“我不能说,爹你也最好别知道。”苏爽守口如瓶。
早在去年,苏爽就偷听到了真相。
当时,张守义和李佑正在谈论天下大事,评判河南、山东、河北三省起义的得失。
乾符初年,河南、山东、河北三省,接连爆发农民起义。山东民乱声势最大,但只坚持两三年,就被节度使带兵平定。河南、河北的起义,却凭借山川之险坚持下来,甚至一直延续到如今,部分义军还投靠了藩镇割据势力。
苏爽当时听得清清楚楚,李佑说河南山多地险,是造反的绝佳之地。
这小子早就知晓李佑的心思,却一直藏在心里,对谁都没说,即便面对郑氏的诈问,也扛了下来。
“夫人,苏珍(老五)求见。”
迎春进来禀报。
郑氏咬牙切齿道:“他还有脸来见我,让他进来!”
老五连滚带爬地进了厅堂,噗通一声跪下:“拜见大少奶奶!”
郑氏冷笑道:“五叔,佑哥儿给我写信,说见你跟一个文吏进了县衙。你去县衙办什么事啊?”
“啊?他……他看到了?”
老五几欲昏倒,心中仅存的侥幸破灭。甚至害怕李佑就藏在此处,随时冲出来将他一刀砍死。
郑氏问道:“你在怕什么?”
“没……没怕什么,”老五哆嗦着摸出玉佩和铜钱,“春芳乖巧懂事,老太爷甚是喜欢,这些便赏赐给她。”
“呵呵,你们还真有脸啊。”郑氏气得发笑。
转眼便到年关,今年苏家格外冷清。
大少爷在陕州做县丞,四少爷在陈州做巡检,都没能赶回来与家人团聚。
倒是李佑干的事,已经传到管仲镇这边,管仲镇码头还张贴了海捕文书,官府悬赏一百贯捉拿反贼李佑。
在县衙杀人放火,不管有没有正式起兵造反,都会被官府视作反贼!
苏如鹤兴奋不已,跑去忠勤院找到苏廪:“廪叔,李佑真在县衙杀人放火了?”
苏廪只能承认:“真的。”
苏如鹤扼腕叹息,又埋怨道:“做这般大事,他怎不叫上我?真没把我当朋友!”
苏廪哭笑不得:“小少爷,这可是杀头的买卖。”
“大丈夫就该如此,”苏如鹤拍手大笑,追问道,“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快快讲与我听。”
苏廪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苏如鹤听得义愤填膺,破口大骂道:“那混账师爷,收了钱不办事,竟还反过来害人。换做是我,也定跟佑哥儿一样,杀了他才能解心头之恨!”
苏廪不敢搭话。
苏如鹤又问:“你可知佑哥儿去哪儿了?”
“不知道。”苏廪摇头。
元宵节很快过去。
展开泛黄信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黄巢自曹州起事,蛰伏五载已成燎原之势。已有挥师南下之志,不日必将侵犯河南。关中沃野千里,有潼关天险;
西川易守难攻,可避锋芒。望速携叔父及阖族老小迁徙,莫待城破之日追悔莫及。春芳年幼,万望照拂,佑他日必报此恩。”
郑氏手中,正握着李佑给她的信。信中言辞恳切,劝她和苏皓,早点收拾家当离开河南等地。
李佑在信里提及,黄巢起义军逐渐做大,有南下之势。
潜伏五年后,黄巢正式成为起义军的头领,在他的率领下,起义军短短几年便迅速壮大,甚至已有攻破长安的势头,河南等地已然不再安全。
李佑还在信中让她劝苏皓,早做打算。此外,李佑给苏如鹤、苏如兰等人的信中,也隐晦地让他们劝父母早做准备。
郑氏联想到黄巢起义不断扩大,且黄巢将氏族豪门当作猪杀,心中不禁有些担忧。
她思索良久,开始布置后手。她招来几个心腹,秘密吩咐他们前往关中与西川,在当地购置一些房产和田亩。她心里想着,要是局势真的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苏家也好有个避难之所。
郑氏闭目长叹,忽而睁眼唤来心腹管事苏禀:“你连夜带三名下人,扮作商队去关中。先在凤翔府置三进宅院,再于成都府买二十顷良田,务必要隐秘。”
她顿了顿,从樟木箱底取出半幅地契,“这是洛阳商铺的契书,你换些钱两,沿途打点关节。”
苏禀欲言又止,郑氏厉声道:“照办!若半年内我未派人接应,你便在当地隐姓埋名,等候指令。”
安排妥当后,郑氏刚松了口气,媒婆便登门了。
媒婆端着茶碗,满脸堆笑:“夫人您放心,我保证把事儿办得妥妥当当,要是颍上找不到合适的,就去周边几县寻。只是……”
“只是什么?”郑氏问道。
媒婆面露难色:“只是能不能把要求放低些?年轻秀才,就算家里贫困,心气儿也高,哪愿意做上门女婿?童生如何?”
郑氏反复思量道:“若是本县秀才,不做赘婿也行。若是外地的,必须招来做上门女婿,我怕女儿嫁出去吃亏。童生也勉强可以,但得有才名,还要孝顺父母。”
“那就好办了。”媒婆高兴起来。
郑氏突然板起脸说:“此事办妥之前,你不许对外透露半个字。若让我听到闲言碎语,你自己掂量后果!”
“一定不会乱说。若我跟旁人说了,就让我不得好死。”媒婆连忙赌咒发誓。
媒婆领了赏钱,欢天喜地地离开。
苏如兰却突然闯进来,面无表情道:“娘,刚才走的是媒婆吧?”
郑氏笑道:“确是媒婆,如鹤也到了适婚年纪,我让媒婆去物色几个好人家的女儿。”
“苏家娶媳妇,不是向来跟大族联姻吗?”苏如兰冷笑。
郑氏说道:“总归是要挑选的。”
苏如兰说:“娘,你若逼女儿,那女儿只能去死了。”
郑氏终于绷不住,脸色难看,勉强笑道:“你多想了,娘怎会逼你。”
“女儿说了等佑哥儿几年,便不会改口,”苏如兰说,“佑哥儿现在是海捕要犯,娘肯定不乐意。若要逼迫,女儿必死,娘你好好想想吧。”
苏如兰说完便走,郑氏气得想摔东西。
好歹忍住了,郑氏唤来冬福,塞出一两银子:“追上媒婆,让她别忙活了,我女儿已有未婚夫!”
冬福刚离开,苏泽(绘彩)突然被带进来,手拿一封信说:“娘,小少爷跑了!”
原来是苏如鹤在酒楼留了信,然后带着苏爽去游历四方。
这小子被李佑的举动刺激到了,不愿再窝在颍上县,想去外面闯荡一番大事业。
郑氏拆开信件,只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娘,孩儿走了,勿念。四叔在陈州做巡检,孩儿这便去投奔他,孩儿在外干出大事业就回来。”
“混账!”
“反了,都反了!”
“我真是养出一对好儿女!”
郑氏气得几欲晕倒,女儿不懂事也就罢了,现在连儿子也不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