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手执“牵牵丝”入师兄这番心执时,凌青就在思索自己究竟能在这位无情无欲的师兄心里占有怎样的执念?
蓦地又记起一件事。
那日雅蠛蝶飞回,师兄出关救她,从那之后师兄在无情道的进境上就开始止步不前,更别说突破第九重大圆满。到达世无匹敌,所向披靡的地步了。
凌青如此误他修行,累他至此。
换谁谁不产生心魔?
就算师朝江一剑刺过来,想刺死凌青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何况这心执幻境本就放大人的情绪,怨不得他。
凌青摸了摸手腕,手腕上的红线在方才被师朝江砍成短短一截:“他拿剑要刺我,关键时刻这红线收缩,为我挡了一剑,然后我就莫名来到了这个鬼地方来……”
站起来左右观察,凌青咬了一口舌尖:“这地方是哪里?他要拜堂成亲,下一步骤不就是……嘶……入洞房?!”
锦被鸳鸯绣,案头红烛绕枝,一旁果盘盛着龙眼、花生与红枣,尽显喜庆洋洋。
凌青不敢擅自乱动,一把抽出风萤照了照自己的脸。
好一个宝鬓堆云。
粉面慵妆的绝世美人!
凌青又侧头拿团扇一把捂住眼睛。饶是揽镜臭美没有一万回也有千把回,还是能被自己的美貌晃住。不过现在看到是自己的脸就安心了。
“叮叮——”
极其细微的铃铛声响让凌青从臭美中回过神来,她踮起脚尖往前,用团扇挡住半张脸歪头去看。
不是从门口,而是从屏风里缓缓泅染出来般,现出高大而模糊的影子。
他宽肩窄腰,腰间别剑,吊着长长的剑穗。那影子清楚一分,心中的恐惧就加剧一份。
凌青退后一步,一屁股跌在床榻上。看身形轮廓就知道来人是师兄无疑!
怎么办。
凌青心道:“这里是他心中执念所幻化成的环境。方才师兄在第一层心执中杀了假父假母假宾客,如今这一层心执就剩自己。难道他追过来是要杀了自己?”
实在是打又打不过。凌青只能寄予自己手腕的牵牵丝,抬起手来时看到这红线又短了几分,瞬间窒息。
凌青:“……方才还没短成这样,难不成随着时间的流逝会越变越没?那我是不是出不去了?这破系统,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不跟我说!”
师朝江还在屏风里。
凌青吐槽完,赶紧端庄的坐着。拿团扇死死捂住脸,闭上美眸不敢看。
隔了好一会儿没有听到动静,她放下团扇,没想到师朝江没有越过屏风走进来。
凌青心里奇怪:“怎么还不出来?他瞧着反而在躲着我。难道他处在他世界的屏风里,能够看得到我在做什么吗?”
师朝江不动,凌青却不由自主地动了,对着屏风把嫁衣抛甩如流云倾斜。
又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扶了扶步摇,另一只手用团扇遮半张脸打了个哈欠。
凌青感觉到自己张口说话:“冤家,你怎么还不过来?过来啊,与我一起……”声音能滴出水来。
“!!!”
陌生的话语从口中吐露,凌青使出牛劲都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内心焦急无比。没想到又听到自己说道:“新婚合卺,枕上厮磨,被中缱绻,白头偕老。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凌青简直快跪了:“我这是被哪里的女鬼上身了啊!”
更瘆人的是,在眼角余光中,凌青瞧见自己没有来得及收的风萤,剑身折射出自己的容貌。
活生生一副红粉骷髅。
凌青又动了,睁大空洞的眼睛,缓缓伸出手来按在唇上,似在描摹红妆,“夫君,你快过来嘛,仔细瞧瞧妾身的模样,瞧我好不好看?”
这幻境所表现的一切,都是师朝江内心全部的映射。
凌青冷静下来:“在记忆中,我可从来没有见到过自己这么丑的模样,这只能证明一点。师兄遇到过这么个红粉骷髅,这红粉骷髅是借着我的身体在考验他!”
凌青掩面回眸,娇滴滴地笑:“呀!可别这么冷眉冷眼地瞧着我。这是你我大婚,你应该多笑笑。”
还是隔着风中雾,花中影般,屏风里的男人没有反应。
凌青的姿态变得更加勾魂摄魄,感觉到自己脸被笑得裂开,头上凤冠扑簌簌抖动:“平日里你的心思和眼神没有一时一刻不在我身上,偏你面上还装出一副冷情冷心的样子,不敢逾矩半分。现在还躲在里面不敢出来,累不累啊?”
凌青不受控制的站起来,伸出绑着红线的手,指尖上涂抹蔻丹。
纤细的指尖戳了戳屏风,凌青道:“如今我现在成了你的妻子,你今后有了家,不必孤孤单单的,你欢喜不欢喜?我知道你心中也是欢喜的,却对我一眼也不瞧,真是负心贼。”
男人的身影凝滞住:“孽障。”
“谁是孽障啦。”凌青娇嗔,拿着团扇作势要扑他,“你堂堂上清仙君娶了个孽障,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这下男人下颌微收,肩颈紧绷如弦。凌青一看就知道师兄妥妥生气了,接下来就应该要拔出太和剑,劈开这个红粉骷髅!
可是凌青自己会不会死?
凌青叉腰:“还不出来吗?我们那可是拜过堂的正经夫妻,又不是做的什么偷汉子的行径,躲躲藏藏像个什么样子?”
内心简直无比崩溃,凌青都想立刻把自己舌头拔了算了。
凌青朦胧着骷髅眼,拿面颊贴着屏风,吐气如兰:“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你娶了我真高兴啊,这心跳声,像小鹿一样。”
男人身形一晃,又略作停滞。
“师朝江,你好可怜的,这么多年来,无人问你衣裳冷暖,无人与你共赏星辰……”
凌青依偎在他的影子上,“你独自背负这些伤痛,真像个东奔西走百年流离的丧家之犬。如今娶了我,你终于不那么冷清清、孤单单的。”
这话听得凌青特想翻白眼:“这位骷髅大姐,你说这些话你自己难道不肉麻吗?也对,你连皮肉都没有,何来肉麻。”
估计连师朝江都听不下去了,凌青感到一股力道推过来。
凌青一跤跌在地上,骂道:“呸!你明明就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不成样子,你装什么八风不动,灵台好空明,好个道貌岸然的上清仙君,你要当真对我无情无义,执念里为什么又有我,你要是如此对我不在意,为什么这段时日你避我如蛇蝎。”
寒光闪闪的剑尖从屏风里刺出,紧接着是师朝江的衣襟,他的眼眸更是冷冻如冰晶:“皮肉骷髅,也敢大放厥词!”
“哈哈哈哈,皮肉骷髅?”
感觉自己笑得胸腔都在共鸣,凌青都想哭着求这位红粉骷髅别笑了,师兄都气到拔剑了,他的太和剑是真的会杀人的!
到时候一把剑,起码能拿双杀。
凌青声音不由自主吐出:“你越杀我,就是越爱我,何况你并不能伤我半分。”
用指腹硬生生撇开剑刃。凌青本来很害怕,一下子咦道:“这太和剑还真的没有伤到我,只有种剑刃沁入骨头的寒气……”
身后的嫁衣打了个圈,凌青绕着他打转,“你私藏了半块糕点,上面印有我唇上的胭脂,我赌气跑丢了那个雨夜,你着急忙慌地把我找回来,你什么话也没说,你就这么望着我,你在心底发誓会一辈子护着我,不让我受半点伤害。师兄,就算这是一场你所做的梦,享受片刻的欢愉,也胜过你天下之大孤单寥落,不要醒来好不好?”
说罢,凌青脑中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恐怖片?!竟然能看见自己的手环抱住师朝江劲瘦的腰肢,更恐怖的是。她这只手在扯落师兄的腰带啊啊啊啊啊!
骷髅大姐,你的高速太快了,我还没抓紧安全带啊。
骤然手被一只大手按压住,凌青一愣,抬头见到师朝江眼中冰晶有裂痕,像是有什么东西锁不住要喷薄出一般。
他左手托着凌青的下巴,垂眸看着她,凌青莫名觉得口发干,真的太近了。能感受他的鼻息贴着自己的鼻息,这种交融的感觉。
凌青踮起脚软软道:“你是我师兄,我是你师妹。我们的羁绊是天生的。”
手腕的红线再度疯了一般延长,勾着他的手腕,如同诱人走入甜蜜的陷阱。师朝江凝视着手腕红线,眼瞳里的禁制疯狂冲撞。
凌青唇角一勾:“你爱我。”
师朝江手落在她的腰,握住:“嗯,我与你,天生羁绊。”
凌青听得睁大眼睛,心想:“那是什么?刚刚好像看到师兄眼里锁着一颗东西,黑漆漆的。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只是一刹那,也足够这一刹那。师朝江眼眸中的裂痕重归完整。他恢复成以往冷漠如冰的上清仙君:“既是羁绊,那便从此斩断。”
“师兄……”
剑光刺进眼里,这下凌青冷得发颤,那种被操纵的感觉消失。不受控制倒在地上。
凌青再睁开眼时瞧见他的剑尖冷冷垂落。斩开的红线,蠕动在地上像条丑陋的伤疤。
师朝江转身离去。
凌青一把捂住肚子:“我怎么好像瞥见他把太和剑钉在我肚子里?我是不是死掉了,我怎么浑身这么冷,怎么肚子这么痛,啊!”
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凌青吐槽:“我真是!早知道他无情道修得这么好,我干嘛进来关心他。”
心执幻境里的一切都在崩塌,碎片如同血色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身上。
凌青躺在地上根本不敢看自己肚子,生怕看到肠子从里面掉下来。只不受控制的伸出手来。这些灰烬落在掌心时,变成一片片梨花花瓣。
怎么还有这么浓厚的梨花香?
凌青吸了吸琼鼻,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着也跟着变了,变成了原本游历四方的白衣,抬起手,手环铃在,抬起脚,足铃在。
摸着肚子,往上摸就是风萤。什么黏腻的血都没有!
凌青刚一喜,再看手腕,手腕的红线变成了浅浅的一点:“师兄没有杀我?杀的是那个红粉骷髅?所以我现在活过来了?可是,为什么这个牵牵丝还在。”
置身于一片梨花园中,凌青又看到梨花园起了大火,好多棵火炬轰然倒塌,迷茫道:“莫非,这里是师兄的另一层执念?”
“救命啊!救命!”
有个半边身子都是血,摇摇晃晃的家仆从小径上走出来,他惊恐得回望身后的魔物,惨烈的叫喊从口中迸发。
紧接着家仆朝前一扑,立刻身亡。
凌青指尖透过他的躯壳。后面魔物瞬息夺去一个鲜活的生命,摇晃着尾巴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魔物恐怖的嘶吼,梨花树在圣火中绽放,地上躺了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
这一切的一切,让凌青好似游走在谢家村中。
凌青恍惚看到谢星玄,他就这么死在自己眼前,而她无能为力,无能至极,甚至到现在还找不到他的魂魄,连替他报仇都做不到。
“师兄!师兄!师兄!”
凌青有种无法弥补的恐慌,在火海尸山中加速奔跑。祈求能够看到那道冰霜的身影,祈求能够用最大的努力,帮助他破心执。
看到眼前场景,凌青如劈当场,“人死……能变成魔物?”
只瞧见从拱门里面跑出一个美妇人,看容貌正是师家主母,她脸上还留着决绝的恐惧,瞬间被魔物从后背袭击,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这副皮囊不到两个息,如水一般摇曳不止,紧接着魔物从皮囊里钻出,扑上凌青的面颊,穿颅而过。
随机与后面死了一片的家仆身上钻出来的魔物们汇合。
凌青顿时感到天旋地转:“魔物也是人变的……这里是圣火……圣火怎么能够让人变魔物?!”
这魔物聚集在一起到处攻击人,听得一片哀号的痛楚和说话声,凌青迈过拱门,视线远放。
“家主!赶快走!师家能活一个是一个,不能全殒在这里。”
“能够为师家奉献生命,已经是我等的荣耀,只盼来生,再追随您!”
逃生何其酷烈,有许多人因怕感染成魔物失智袭击家主,选择横剑自刎。可是没有用,就算如此魔物还是无情地占据了他们的皮囊。
凌青虽早已知晓师家灭亡的惨状,然而亲眼目睹此景,仍震撼得脑中一片空白。
凌青眼尖:“师兄!”
团团魔物里有一道茕茕白影,持玉箫的手骨节分明,收扫时打倒一大片魔物。少年散落的衣袖里,好似藏着整个梨花园的春水与松烟。
师朝江当然看不见凌青。
他抿紧唇线,正在一边和魔物周旋,一边寻找着谁。奇怪的是,魔物对他并没有强烈袭击的欲望。
凌青看到这样的师兄连神识微微晃了一晃。手腕上变得几乎没有的红线提醒她时间不多了,要尽快带他出去。
这时。
那边的师家主人奋力杀出魔围,然而,当他不顾一切地赶来。却发现不愿拖累他的妻子早已惨遭魔物毒手。
地上仅余她的衣衫和一支金簪。
这对夫妻兴许前一刻还在相依相偎,可命运的捉弄,实在是残酷。目睹这些的师家家主疯了一般,挥舞着手中重剑。
“啊啊啊啊!梦梦!我的梦梦!”
被侵扰心神是修行者大忌,就算强悍如师家家主。魔物们犹如堤坝崩溃,咬向他的头颅、面颊、肩胛、手臂以及大腿。
师朝江赶过来,挥开一片魔物,扶着他:“父亲!”
又望见地上的衣裳和金簪,师朝江泪掉了下来,嘶喊,“母亲!”
“杀了我。”
师家家主现在还没被感染失智,全靠修为苦苦支撑,他递给他剑,喝令道,“你杀了我啊!来!我现在是魔,儿啊,你杀了我!”
师朝江何能敢接,退后一步:“父亲……不一定要这样……我做不到。”
师家家主脸上肌肉牵动,甚是可怖:“做不到?你要是拿不起这把剑,你就不配生在我们这样一个诛魔降妖的师家!你生错了地方。”
师朝江身子颤抖:“是儿子不孝。”
“啪”的一声,打落他手中玉箫,那玉箫迸成两截。
师家家主将剑递给师朝江,将剑尖对准自己腹部:“我师霆锋一生杀魔无数,哪怕死在亲生儿子手中,也不愿意沦为魔物这么耻辱的死法!就当你全了我,成全了我们师家满门清誉。”
师朝江扑通跪在地上,捂住头:“父亲……我……我……我做不到,你赐给我血脉,是我的亲生父亲啊……”
这世上有几人敢亲手弑父?
就算真的动手,这一刻刺穿至亲骨肉的剑锋,所发出的刮骨声响,会在日日夜夜不断回响,哪怕身躯被刺得千疮百孔,也不能停止这种残酷的旋律。
师霆锋手掌血液嘀嗒,咬牙切齿:“这里的魔物,哪一个曾经不是你的亲人?你的母亲,你的族人……你不光要杀了我,你还要拿剑,杀光这里所有魔物,一个都不要放过!”
顿了顿,师霆锋重重道:“要是这么多魔物泄露出去,我们守护的百姓,将会遭到何等的灭顶之灾!”
师朝江握着剑柄,抖得厉害。眼看父亲的腹部被扎出窟窿,他一下崩溃:“……我做不到……”
师霆锋怒道:“还是不肯握剑,不肯学杀生!你难道想握着你的萧,学一些凄凄之曲拯救世人?我告诉你,这个世道,连神都拯救不了。你吹奏曲子,难道魔族就能被你打跑?难道天下就能安乐太平了。别再说你是在救人的蠢话,你要但凡是个人,是我师家的子孙,你就应该为现在的尸首满地,为所有人的死,你的无所作为,你的懦弱不堪,愧疚的日夜煎熬,夜不能寐!”
骤然,噗嗤一声。
师霆锋挺腹撞剑,鲜血迸溅在师朝江脸上,这位父亲想用自己的生命,烙印出儿子一生的痛楚,来强制改变什么。
师朝江眼瞳坍缩:“父亲!!!!”
凌青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冲动,她很想扑过去遮住这位少年师兄的眼眸,再拥抱他蜷缩成一团,如婴儿般脆弱的身躯。
可惜,手腕的红线已经彻底消失。
凌青哇地吐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