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震落了山坡上的茶花。我站在竹楼前,银饰沉得脖子发酸——扎戈大叔亲手打造的银项圈少说有十斤重,上面缀满象征多子多福的葫芦铃铛。
\"别动。\"阿依莎的表姐又往我头上插了根野鸡翎,\"待会过火塘时,银饰响得越热闹越好。\"
我偷瞄向竹楼二层,阿依莎正在接受\"梳头礼\"。透过竹帘缝隙,看见她母亲用木梳蘸着蜂蜜,将她的长发梳成哈尼新娘特有的高髻。阳光穿过银冠的镂空花纹,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看够没?\"扎戈大叔突然出现在身后,手里端着碗浑浊的苞谷酒,\"喝完这碗'认亲酒',你就是我家的蜂了。\"
酒液滑过喉咙时像吞了团火炭。楼下突然爆发欢呼,三百箱蜜蜂被依次打开——这是我给全寨子的聘礼。老人们用竹筒接取新鲜蜂蜜,孩子们追着散养的蜂群嬉闹。大刘带着我的养蜂队站在最前排,这个东北汉子居然穿着哈尼褂子,滑稽得像头披着花毯的熊。
\"吉时到!\"寨老高喊。
阿依莎出现在楼梯口,银饰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她的嫁衣是七层蓝靛染的土布,每走一步,绣着蜂巢纹的裙摆就泛起波浪。当她迈过燃烧的松枝火塘时,银铃声响彻山谷。
我伸手扶她,却被伴娘团拦住。\"急什么?\"阿依莎的表妹叉腰,\"先过'蜜蜂阵'!\"
十几个姑娘突然抖开绣花帕子,每块帕子上都趴着只工蜂。我硬着头皮伸手,让蜜蜂依次爬过指尖——这是哈尼族考验新郎胆量的传统。最后一只蜂格外调皮,在我虎口狠狠蜇了下。
\"见红大吉!\"寨老笑着宣布。阿依莎急忙捧起我的手,舌尖轻轻舔去毒刺。她睫毛上的金粉蹭到我脸上,带着蜂蜜的甜香。
晚宴时我喝了三十九碗酒——哈尼族认为\"九\"是最吉利的数字。阿依莎偷偷把她的酒倒进我碗里,被眼尖的姑妈抓个正着。作为惩罚,我们要当众喝\"交杯蜜\"。当阿依莎仰头时,一滴蜜顺着她脖颈滑进银项圈,我鬼使神差地凑上去舔,惹得全场哄笑。
\"汉人就是猴急!\"扎戈大叔笑骂着,却往我怀里塞了把银钥匙——这是银匠铺阁楼的钥匙,如今成了我们的新房。
阁楼里,阿依莎卸下银冠,长发像瀑布般泻落。我帮她解开层层嫁衣,发现最里层的白麻衬衣上,用红线绣着只憨态可掬的蜜蜂。
\"我绣的,\"她耳根通红,\"像不像你第一次被蜇时的表情?\"
我抱起她走向铺满松针的新床,她却突然挣扎着跳下来:\"等等!\"她从床底拖出个陶罐,\"按规矩,新婚夜要存'合卺蜜'。\"
我们各自往罐里吐了口蜂蜜——这是哈尼族祈求生育的古老仪式。当罐子被封存时,窗外突然传来银匠铺学徒们的歌声。阿依莎笑着拉我来到窗前,只见十几个小伙子举着火把,正对着阁楼唱情歌。
\"要唱到新娘扔信物呢。\"她眨眨眼,突然把我推向窗口,\"快去,新郎官也得唱!\"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我吼了首《甜蜜蜜》。跑调跑到云贵高原时,阿依莎笑着抛出她的绣花腰带。火把的光亮中,我看见扎戈大叔站在人群最后,正往陶土酒壶里兑蜂蜜。
【昆明养蜂基地·婚后第三个月】
电子蜂鸣器惊醒了我。凌晨四点的宿舍里,手机屏幕显示阿依莎发来的照片——她举着两根验孕棒,上面的红杠鲜艳得像辣椒。
我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电话:\"真的?\"
视频立刻接通,阿依莎的脸在晨曦中泛着柔光:\"阿妈说反应这么早,肯定是双胞胎!\"她突然压低声音,\"你...高兴吗?\"
我额头抵着屏幕,喉咙像被蜜堵住了:\"我明天就回山寨。\"
\"不行!\"她瞪圆眼睛,\"基地的秋季培训才刚开始...\"
\"辞了。\"我翻出抽屉里的车钥匙,\"大刘能接手。\"
阿依莎的影像突然模糊,她转过镜头对准窗外的梯田:\"其实...我害怕。\"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稻穗,\"寨子里去年有孕妇...\"
我截住她的话头:\"我们去昆明妇幼保健院建档。\"在她反驳前补充,\"就住在基地家属楼,每天还能吃你做的酸汤鱼。\"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传来吸鼻子的声音:\"那你得学会给婴儿换尿布...\"
当天中午,我开着装满蜂箱的皮卡冲进基地大门。大刘叼着烟卷拦在车前:\"咋的?蜂群暴动了?\"
\"比那严重。\"我甩给他钥匙,\"我要当爹了。\"
这个东北汉子愣了两秒,突然扯着嗓子喊:\"全体都有!今天提前收工!\"他转身从蜂箱拎出两罐蜂王浆,\"给弟妹补身子,这可是极品...\"
傍晚时分,当我气喘吁吁推开银匠铺的门时,阿依莎正在火塘边绣小鞋。看到我,她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
\"骗子!\"她扑进我怀里,\"不是说好明天...\"
我摸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小家伙等不及了。\"
扎戈大叔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对小巧的银镯。见我疑惑,他生硬地解释:\"哈尼规矩...满三个月才能打长命锁。\"
阿依莎突然红了眼眶:\"阿爸今早天没亮就开炉了...\"
老爷子转身去磨银器,但我分明看见他抹了把眼睛。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着三个人的影子在墙上轻轻摇晃。
【妇幼保健院·孕检日】
\"汉族丈夫就是麻烦。\"阿依莎气鼓鼓地坐在b超室门口,\"我们哈尼女人哪个不是在地里干到生那天?\"
我攥着产检单不敢还嘴。自从上周孕吐加重,我们关于产检的争执就没停过。她坚持用寨子里的草药,我却偷偷预约了全套检查。
\"36号请进。\"护士的呼唤救了场。
当冰凉的耦合剂涂在阿依莎肚皮上时,她紧张得掐青了我的手。突然,仪器里传出急促的\"咚咚\"声。
\"宝宝心跳很有力。\"医生笑着说。屏幕上的小点像颗跳动的小豆子,阿依莎突然泪如雨下。
回程的公交车上,她靠在我肩头昏昏欲睡。路过农贸市场时,突然拽着我下车:\"等等!酸木瓜!\"
我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啃青木瓜,酸得五官都皱在一起却停不下来,忍不住笑出声。她踹我一脚:\"笑什么!你儿子想吃!\"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阿依莎走几步就要歇歇,最后耍赖蹲在地上:\"走不动了!\"
我背起她慢慢走,她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后:\"爽朗,如果是女儿...你会失望吗?\"
\"瞎想。\"我托了托她的腿弯,\"女儿就像你,多好。\"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咬我耳朵:\"其实...我梦见的是女儿。\"声音里带着隐秘的欢喜,\"眼睛像你,圆溜溜的...\"
【暴风雨夜·早产危机】
山雨来得毫无征兆。我正在基地整理蜂箱,手机突然响起阿依莎专属的铃声——她改编的哈尼族采茶调。
\"爽朗...\"电话那头的喘息声让我浑身血液凝固,\"我...我好像...\"
背景音里传来她母亲的惊呼。我扔下蜂框就往停车场跑:\"撑住!我马上到!\"
暴雨中的山路像抹了油的蟒皮。当皮卡冲进寨口时,闪电正劈中古茶树,照亮了银匠铺前乱作一团的人群。阿依莎的表姐拦在车前:\"羊水破了!才七个月!\"
我冲进竹楼,看见阿依莎蜷在火塘边,脸色苍白如纸。寨子里的接生婆正在煮水,见我进来直摆手:\"男人出去!\"
\"县医院!\"我抱起阿依莎,\"现在就去!\"
\"来不及了...\"接生婆掀开裙摆,我瞥见刺目的血色,\"孩子脚先出来...\"
阿依莎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去...去请后山的白奶奶...\"她疼得倒抽冷气,\"只有她...会转胎术...\"
暴雨中,我跌跌撞撞往后山跑。闪电照亮陡峭的石阶,几次险些滑落悬崖。当白奶奶的茅屋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我膝盖已经血肉模糊。
老妪听完描述,转身从陶罐倒出把黑乎乎的草药:\"嚼碎给她含着。\"又取出根银针,\"要是子时还生不下来...\"
我没等她说完就冲回雨幕。下山比上山更难,有段路几乎是滚下来的。寨口的溪流已经暴涨,我咬牙蹚过齐腰的急流,草药包死死护在胸前。
银匠铺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扎戈大叔像头困兽在门口转圈,看到我时,这个从不低头的老人竟露出哀求的神色。
阿依莎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白奶奶的草药让她恢复了些力气,但孩子卡在了产道。当老妪举起银针时,我扑过去握住阿依莎的手:\"我们去医院!直升机救援!\"
\"傻...瓜...\"阿依莎虚弱地摇头,\"听...听白奶奶的...\"
银针刺入特定穴位的瞬间,她惨叫一声。我死死抱着她,尝到嘴角咸涩的血味——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
\"再使劲!\"白奶奶厉喝。阿依莎仰起的脖颈上青筋暴起,我们的手骨几乎要捏碎在一起。
突然,一声微弱的啼哭划破雨夜。
\"是个蜜丫头!\"接生婆欢呼。阿依莎虚脱地倒在我怀里,汗水浸透了两人的衣衫。
白奶奶剪断脐带,用银匠铺最好的软布包裹婴儿。当我颤抖着接过这个不足四斤的小生命时,她突然睁开眼——那眸子清亮如山泉,眼尾却像阿依莎一样微微上挑。
\"蜜儿...\"我轻唤着临时起的乳名,眼泪砸在她皱巴巴的小脸上。
扎戈大叔默默递来新打的长命锁。银锁正面是哈尼族的蝴蝶纹,背面却刻着汉字的\"蜜\"——老爷子偷偷观察了我给阿依莎的所有情书,竟记住了这个字。
阿依莎在火塘边沉沉睡去,我抱着女儿看雨水从屋檐滴落。暴风雨渐渐平息,云缝中漏出几颗星星。蜜儿的小手突然抓住我手指,温暖得像攥住了一束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