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
太怪了。
戴曦烨躺在梧桐树下,晒着太阳吹着暖风,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的想着问题。
她来这个幻境已经快一个礼拜了。梦里的玉祈府处处透露着祥和安逸的气氛,但这份太平之下是按耐不住的诡异。
似乎每个人都跟她印象里的不太一样,本该严厉的老掌门竟然会给她疗伤甚至当众嘉奖她,一向寡言少语的凌霄皮下竟然是这么调皮爱犯贱,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夏择凌居然懂什么是分寸,甚至有了些世家贵公子的风范。张灵玉到现在都没见人影,但据师门的人说,他佛理课没达满分,闭门修学去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最要紧的还是贺御川那老子,明面上乐意打压戴曦烨,怎么到了半夜还给自己门缝里偷偷塞补品呢?
玉祈府集体见鬼了。
其实也对,她现在天劫没渡过去,应该是死了,所以他们是真见鬼了。
搞不通啊。
戴曦烨心烦的啧了一声,打算翻个身稍眯一会儿,却被一块黑布蒙住了头。
“谁!”
“咱们大小姐想什么呢那么入神,我在这儿看你半个点儿了,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爽朗的声音随着春风拂来,戴曦烨扯掉蒙在脸上的外套,瞪了夏择凌一眼。
“怎么了又,不是不待见我吗?看我干嘛。”
夏择凌走到她跟前,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去。回头瞥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你个小没良心的,到底是谁不待见谁啊。”
戴曦烨撇了撇嘴,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看着这样好的阳光,叹了口气:“我在想怎么回去。”
“回哪儿?”
“回到现实世界里去。”
夏择凌无助的闭上了双眼:“又开始了。”
“我说真的,夏择凌。”戴曦烨的身子往夏择凌那边靠了靠,“你不觉得大家现在都很反常吗?凌霄之前那么不爱讲话的一个人,现在天天跟咱们犯贱,还有我哥,你敢信吗?张灵玉都开始读书学习了,母猪都能上树了呀。”
夏择凌幽幽的看着她,“……你比起他们来更反常。”
“人之常情啊,我能和七年前的我一样吗?”戴曦烨两手一摊,“不对劲,十分得有十二分的不对劲。你说要真找到一个没什么变化的人,那他会不会就是破局的关键?”
夏择凌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着她。
“不能是东水山浊气把你的脑子给淹坏了吧,怎么张口闭口的都是怪话。”夏择凌喃喃道,“实在不行让你四哥带你上龙虎山看看吧,别的不说先把脑子治好……”
“打住吧你可,那凌霄能是什么好东西。”戴曦烨一摆手,“到时候把你卖了咱俩还得给人家数钱。”
夏择凌眉头一挑,眼神中带了一份调侃的意味:“我倒是发现,你自从地府回来,就对凌霄怨言颇深啊。”
“你让他关起来大半个月试试呢。”
夏择凌一惊:“你让他绑了?!”
戴曦烨一不小心顺嘴说出来了,啊了半天,也懒得解释,嗨了一声,“反正都以后的事,不是现在。我是说那意思,以后凡事都多个心眼子,别什么都那么好信。”
夏择凌听得云里雾里的,但也是第一次从戴曦烨的嘴里听到这种话,虽然现在她满嘴跑火车,但起码这是句实在话。他忍不住轻笑一声,伸出手来顺了顺她有些乱的短发。
“嫁了回人长大了,净说些大人话。”
戴曦烨瞪了他一眼,顺便踹了他一脚。夏择凌倒是乐呵呵的拍了拍裤子,一把拉过戴曦烨搭在她的肩上,“这几天闷坏了,走,哥带你下山溜达溜达。”
……
朱雀大街的灯笼阵列如赤龙蜿蜒,映得青石板浮着一层暖金。护城河对岸突然炸开一蓬金丝菊,千万道流苏垂落水面,惊起群鸟掠过她怔忡的眉梢。
“当心。”夏择凌的胳膊笼住她肩头,带着薄荷药香的手掌挡开推搡人群。夜市百戏棚里钻出个举糖人的小孩儿,险些糊她裙子上。
满城都在等十点过后的烟花大典。街上表演者装扮的西域胡商,牵着骆驼铃铛响过西市牌楼,波斯毯上滚着瑟瑟宝钿,酒肆檐角悬的琉璃灯晃碎波斯葡萄酒的紫光。
戴曦烨数着周围盘旋的龙灯,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丝绸撕裂般的清啸。
三十丈火树在夜幕绽开翡翠星雨,朱雀门阙楼上爆出银红牡丹。夏择凌将妹妹护在臂影里,看她瞳孔里盛着破碎的银河:“今年上巳节办的好啊,比去年有意思多了。”
戴曦烨抬手捏住一片残花,指尖陷入牡丹花瓣。随后她松开手指,花片随着吹拂而过的晚风消失在夜幕中。
“长安牡丹,开败也要落在自己的根上。”
夏择凌垂眸,她这是想家了吗。
“火药能烧毁城池,也能点亮星河。”夏择凌接过另一片揉皱的花瓣,指腹轻轻的抚平上面的褶皱。又一簇烟花在城楼炸成金孔雀,羽光照亮过他眉间旧疤,“你看今晚满城星火,可有一粒光记得上一刻的硝烟?”
护城河漂着散落的牡丹花瓣,与崭新花灯交错成轮回的波纹。戴曦烨忽然读懂张灵玉这些年为何总在药圃栽种昙花——那些在子夜盛放的皎洁,原是用最深的夜熬出的光。
他没有顾清秋的能耐,也没有戴曦烨的手段,更没有凌霄的权势滔天。张灵玉是在用寻光的方式来拯救自己。
算上死去的夏择凌,他们二代五子,真是没有一个善存之辈。
时刻刚过,终章的烟花腾空时,整条星河都倾入长安。十万朵紫云罗在穹顶流转成旋涡,夏择凌的剑穗突然坠地,他本想弯腰去捡,却被戴曦烨拉住了。
在夏择凌询问的目光中,戴曦烨从口袋里取出一条黑色的新剑穗。
“那你说,以后这条剑穗,会不会记得现在。”
夏择凌接过那条剑穗,眼睛却比今晚的灯火还亮,“你什么时候买的?”
“我做的。”
“凌霄前两天还嫌弃我那条穗子秃,哼哼……”
夏择凌像是捧着什么宝贝一样,翻来覆去的摸索着。她轻笑,“那你可要一直带着,不能再用秃了。”
“那必须的,就算把这俩刀砍断也不能丢了它。”
“……”戴曦烨只是勾了勾唇角,没说别的。
“腰间刀鞘换了位置。”她忽然开口,看着夏择凌惯用的双刀剑鞘如今悬在左侧,从前老掌门教她习武时说过,利刃右悬是为拔剑向敌,左悬则是……
“是为防背后冷箭。”夏择凌指尖擦过刀柄,“这都让你看出来了?”
河面突然炸开盏莲花灯,烛火将戴曦烨的木簪映成血色。对岸酒肆飘来龟兹乐师的筚篥声,混着波斯商人叫卖的吆喝,却压不住她喉咙里滚了多年的疑问:“若那冷箭……来自至亲至交呢?”
夏择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换了个话题。“你可知上巳灯会为何定要放天灯?”
他摘去妹妹发间沾的花瓣,任夜风卷着残存火药味的碎金掠过指尖,“那些飞得最高的灯盏,总是最早烧尽自己。”
“但我不想看着灯火焚尽!”戴曦烨皱起眉头,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要你当最高的灯。”
夏择凌忽然将刀尖浸入护城河,刀身映着残月碎成鳞片似的银斑。对岸飘来盏未点亮的莲花灯,他用剑尖轻轻拨转灯座:“你看这河灯若永不点燃,便能在水上漂浮百年。可它从檀木雕成那刻起,等的就是烛芯燃尽的刹那光华。”
“我们正道子弟,生来就是为对抗邪恶的,不是为着人情世故而苟活于世。”夏择凌道,“为天道牺牲,算不得遗憾,那是一种圆满。”
“阿烨,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也能和我做出一样的决定。”
恍惚间,戴曦烨透过夏择凌的眼睛,看到了他的天命。她震惊于他的大义,竟徒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在夏择凌面前,戴曦烨居然那么龌龊。
她活到现在,清算敌人,竟然是为了对他的一己私欲。
但她错了吗,没有。因为他就是正道。
“欲行大仁,则舍小义。若是至亲至交为的是天下苍生,那么就算杀了我,也值。”
刀尖挑起的水珠溅到戴曦烨脸上,凉意惊得她抹了把脸。夏择凌笑了笑,这个话题太深重了。
“要非说遗憾的话,走到你前面去有些不甘心。”
戴曦烨嘴角微微一勾:“怎么?”
“一想到以后你就缠着别的哥哥去,老子心里就不是味儿。但你要真先我去了,那我又会活得很痛苦。”
戴曦烨苦笑一声,“我也是。”
“人要真死了,为着情为着理都可以,但是活着,为了别的真有些不值当。”夏择凌笑笑,“我们玉祈府的弟子心向大道,可千万不要被恩怨绊着脚。”
“但对你,我更希望你无忧无虑的开心,心向大道的,有我和你四哥就够了。”
戴曦烨听罢,当真大笑起来。夏择凌有些不懂她笑什么,疑惑的眼神递过去时,戴曦烨止住了笑声,眼眶闪着晶莹的光芒。
“无怨无悔?”
“那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