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延安来的年轻人
榆次县政府大院里,老槐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陈长安蹲在台阶上,\"哧啦哧啦\"地磨着他那把鬼头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刮出一圈圈黑红的铁锈。这把刀跟了他小十年,刀把上的红绸子都磨成了布条条。
\"老陈!快别磨你那破刀了!\"周明远小跑着进来,脑门上的汗珠子直往下滚,白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延安派来的工作队到了!就在城门口呢!\"
陈长安头也不抬,往磨刀石上啐了口唾沫:\"来了几个?\"
\"整整十二个!\"周明远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突然想起不对,赶紧又补了三根,\"带队的是个戴眼镜的,看着像个教书先生,说话文绉绉的...\"
话没说完,院门口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十二个穿灰布军装的年轻人列队走进来,清一色的小平头,背包上别着搪瓷缸子,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刺眼。最前头那个眼镜青年皮鞋擦得锃亮,走一步就反一道光。
\"报告陈县长!\"眼镜青年上前一步敬礼,动作标准得跟尺子量过似的,\"延安城市工作训练班第一期学员奉命报到!\"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双手捧着递过来,\"这是x部的最新指示,林部长特意嘱咐要亲手交给您。\"
陈长安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接过信封。里面是本油印小册子,封面上印着《城市工作十二条》,还带着新鲜的油墨味。他随手一翻,纸页哗啦啦响,掉出几张粮票来。
\"同志们路上辛苦了。\"陈长安把粮票塞回去,朝厨房方向努努嘴,\"老周,带他们去伙房吃口热乎的。老王头今早宰了只老母鸡,汤应该还热着。\"
等这群年轻人走远,周明远凑过来,压低声音:\"我瞅着那个戴眼镜的像是个知识分子,说话拿腔拿调的...\"
陈长安\"啪\"地合上小册子:\"知识分子怎么了?老子最烦你们这些文化人,动不动就'之乎者也'...\"话没说完,突然\"哎哟\"一声——磨刀时太用力,手指头被划了道口子。
\"报告!\"眼镜青年突然折返回来,手里捧着个蓝布包,\"差点忘了,这是临行前林部长让我转交给您的。\"
陈长安解开布包,里面是把崭新的勃朗宁手枪,枪柄上还刻着\"抗日到底\"四个小字,在太阳底下闪着乌光。
\"林部长说...\"眼镜青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说您那把老匣子枪该退休了。\"
二、十二条与一把刀
下午的会议室里闷得像蒸笼。新来的工作队挨个做自我介绍,陈长安坐在主席位上,那把鬼头刀就明晃晃地摆在桌上,刀刃反射的阳光在天花板上晃来晃去。
\"我叫苏明哲,北大历史系毕业。\"眼镜青年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在延安主要负责城市政策研究,这次带来的《十二条》就是...\"
角落里突然传来声冷哼。老兵油子赵大虎翘着二郎腿,刺刀在鞋底上蹭得\"嚓嚓\"响:\"读书人懂个屁的城市工作!要我说,汉奸就该全毙了!留着过年啊?\"
会议室里顿时炸了锅。工作队里一个扎小辫的女学生\"腾\"地站起来,辫梢上的红头绳直晃悠:\"这位同志!《十二条》明确规定,对伪职人员要区别对待,不能搞一刀切!\"
\"区别个屁!\"赵大虎\"咣\"地一拍桌子,茶缸子震得跳起来,\"老子亲眼看见维持会的王八蛋帮着鬼子抓花姑娘!就上个月,西街老李家的闺女...\"
陈长安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茶叶梗在嘴里嚼得咯吱响:\"苏同志,你们《十二条》里怎么说的?念来听听。\"
苏明哲赶紧翻开小册子,手指头在纸页上点来点去:\"第三条,对一般伪职人员以教育改造为主;第七条,严禁私设公堂,必须走司法程序...\"
\"听见没?\"赵大虎阴阳怪气地学舌,还捏着嗓子,\"要以教育为主要讲程序\"引得几个老兵哄堂大笑,有个缺门牙的笑得直拍大腿。
苏明哲脸涨得通红,眼镜片上起了层雾气。他掏出手帕擦眼镜时,小辫子女战士接过话头:\"这位老同志,我们理解您的情绪,但政策要考虑长远...\"
\"长远?\"赵大虎\"呸\"地吐了口茶叶沫,\"等你们'长远'完,汉奸早跑没影了!\"
陈长安突然把鬼头刀\"咣当\"扔到桌上,刀尖扎进木头里直颤悠:\"那你们知道这把刀砍过多少汉奸的脑袋吗?去年光在榆树林就...\"
会议室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工作队里最年轻的小战士吓得直往后退,撞翻了凳子,\"哐当\"一声格外刺耳。
深夜,油灯下。
陈长安翻着那本《十二条》,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在最后一页空白处,他拧开钢笔,重重写下:\"枪杆子不硬,政策就是废纸。\"钢笔尖把纸都戳破了,墨水晕开一大片。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苏明哲端着一碗面条站在那儿,热气糊了眼镜:\"陈县长,您晚饭没吃...炊事班老王说您最爱吃他擀的宽面...\"
陈长安把本子一合:\"进来吧。\"
苏明哲瞥见桌上那把勃朗宁,枪身上的烤蓝在油灯下泛着幽光:\"林部长送的枪...您还满意吗?\"
\"枪不错。\"陈长安扒拉着面条,葱花沾到了胡子上,\"就是你们带来的政策太软和。按你们这么搞,汉奸晚上睡觉都能笑醒。\"
苏明哲突然摘下眼镜擦了擦,眼圈有点红:\"陈县长,我在北平读书时,有个同学当了汉奸...他父亲是伪政府的处长。\"
陈长安筷子停住了,一根面条悬在半空。
\"上个月我们抓到他时,他正给游击队送药品。\"苏明哲声音发颤,\"他说...他爹是地下党,当汉奸是组织安排的。\"
面条汤在碗里晃出一圈圈涟漪。陈长安盯着油灯看了很久,火苗在他眼睛里跳动:\"你们工作队有会刻钢板的吗?\"
三、钢板的回响
第二天清晨,县政府布告栏前挤满了人。新贴的布告墨迹未干,纸角还沾着油墨:
《榆次县汉奸罪行调查公告》
一、凡参与杀害抗日志士者,严惩不贷!
二、被迫担任伪职者,需经群众评议...
三、凡检举重大汉奸者,奖励小米二十斤 ...
老孙头磕着烟袋锅,眯着眼念布告:\"奇了怪了,这布告跟昨儿工作队念的不一样啊?第三条加料了嘿!\"
赵大虎挤过来一瞧,突然乐了,露出那颗金牙:\"嘿!这第三条加得好——'奖励小米二十斤'!够实在!比那些个虚头巴脑的强多了!\"
布告右下角盖着陈长安的大印,印泥还没干透。底下还有一行蚂蚁大的小字:\"依据《城市工作十二条》及本地实际情况制定\"。
办公室内,苏明哲正帮着油印新文件。蜡纸上的字迹工整清秀,但有几处明显被钢笔重重描过,力透纸背。油墨滚子\"咯吱咯吱\"响,印出来的字有些地方浓有些地方淡。
陈长安拎着个布包进来,包上沾着面粉:\"小苏,把这个送到印刷所。让老刘加印两百份,下午发到各乡。\"
苏明哲打开一看,是那本《十二条》,最后一页多了行力透纸背的批注。他抬头时,陈长安已经走到门口,背影被阳光拉得老长。
\"陈县长!\"苏明哲突然喊住他,声音有点抖,\"您批的这句话...要不要也印上?\"
陈长安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军装后襟上还有块油渍:\"那是老子写给自己看的!\"
窗外传来操练的口号声。新入伍的民兵正在练习拼刺刀,枪托砸在地上\"咚咚\"响,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