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化性情朴实,最敬重有本事之人,对其出身并不苛求。
虽觉被冷落,但他并未多在意,更想弄清二人谈话内容。
“孙给事,我在询问这些火炮的由来,的西劳先生正在解说。”杜寒仗着孙元化不懂英语,开口便是一通胡编乱造,这让得西劳暗自感激。
“原来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广宁之战失利后,徐阁部深感建虏凶猛,非火器不可制衡,遂嘱托在杭丁忧的李之藻代购火器,李之藻便遣其弟子张焘赴濠镜购置火炮,这才使这些火炮得以流入大明。”
说到这里,孙元化拍着炮身感慨万千,“这些火炮的花费,全赖两位濠镜义商资助,其间种种曲折,实在令人唏嘘……”
“义商资助?”杜寒也曾听闻这种说法,但从孙元化口中道出,感触截然不同。
“确是义商资助。
当初徐阁部提议购入西洋火器时,朝中不少大臣不以为然,纷纷反对,朝廷自然不愿拨款。”孙元化指着的西劳说道,“幸得的西劳先生慷慨解囊,得知大明急需这批火器后,以低价售出,分两次交付了三十门大炮。”
杜寒注意到,的西劳在此时竟难得地脸红了一回。
“杜百户刚才提到此炮仅能使用实心弹,不知您是如何得知的?记得那尊大炮初到京城时,徐阁部因不明此理而出了差错,最终被弹劾返乡养病。”孙元化沉浸于往昔的记忆,说到此处,杜寒发现他的眼眶微微泛红。
“试炮时用了开花弹,结果炮膛爆炸……”西劳也随之一声叹息,并习惯性地划了个十字,“可怜我的一名炮手约翰·戈里亚,他是一个好人,愿他在天国安息。”
杜寒冷不丁拍了下炮身:“虽然不能发射开花弹,但我自有法子大幅提升其威力!”孙元化与西劳闻言,皆以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他。
“大炮初入京师时,为平息异议,徐光启决定公开演示。
他特意选用大明自制的开花弹,葡萄牙人并未在意,谁知炮弹竟在膛内**,炮手约翰·戈里亚当场丧命。
约翰·戈里亚葬在京郊,朝廷对其家属‘从优抚恤’,可见大国风范。
徐光启却因此受尽攻讦,终被迫归乡养病,至今未能复职。”
当初随炮而来的23名葡萄牙炮手中,约翰·戈里亚不幸罹难,其余22人多已遣返,仅留下西劳等八人为教习。
徐光启离开后,孙元化将十一门大炮移至宁远,其中彭簪古和罗立两位把总乃徐光启任内所招,亦对其感恩戴德。
他们心中各有抱负,欲在宁远建功立业,既为徐光启正名,也为自身谋取前程,盼望着徐光启早日重返朝廷。
因此,当听说杜寒能使大炮威力倍增时,不仅是孙元化和西劳欣喜若狂,就连旁听的彭簪古和罗立也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相较于大明的碗口铳,红夷大炮射速更快、射程更远。”杜寒边说边斟酌词句,“此炮开火时膛压极高,开花弹往往在膛内**。”
“膛压?是弹丸飞出的力量吗?”
孙元化听后紧锁眉头,他对这一术语毫无概念,但大致能明白其含义,只是不知如何准确表述。
“正是如此,由于力量过强,超出了大明开花弹的承受极限,炮弹便自行崩裂。”杜寒顺着他的思路解释,此刻还不适合讲解何谓膛压或动能。
杜寒说到此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怪异之感。
此时牛顿尚未出世,若照此发展,势必会夺了牛顿的饭碗,这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回过头来,先将三大运动定律着书立说,想要流芳百世,对穿越者而言其实轻而易举!
见众人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杜寒随手指向旁边堆叠的铁球道:“这类炮弹只能对付密集队形的敌军,一旦敌人阵型散开,效果便会大打折扣,有时甚至无法击中一个敌人。
而且发射碎铁时射程又太短,所以我打算设计一种新的炮弹,既能大量杀伤敌军,射程也要远超那些零散的铁弹。”
“怎么做?杜百户快说!”孙元化急切地道,“如果真如杜百户所言这般厉害,孙某定会为你请功。”
“这种炮弹我称其为‘……’也可叫做‘葡萄弹’,孙给事能否帮我找些工匠?我现在就可以教他们制作。”
杜寒信心满满的样子让孙元化半信半疑,他略作沉思后,目光转向彭簪古:“彭簪古,去寻几个制炮的工匠过来。”
等待期间,众人继续讨论大炮之事。
杜寒随意拿起一根斜靠在城垛上的竹竿,发现上面布满小孔,宛如一根长长的笛子。
这些小孔间距大约三厘米,排列得整齐有序。
杜寒观察四周,发现每一尊大炮旁都摆放着几根这样的竹竿。
这些竹竿长短各异,短的高出一人多,斜靠于城垛;长的估计超过六米,底部插入三角形支架内。
每根竹竿均带有小孔。
杜寒之前已注意到这些竹竿,但并未留意,此刻仔细一看,发现在竹竿附近的地面还有几个小木箱,每尊大炮旁放置一个。
这绝非普通的笛子,如此巨大的笛子谁也无法吹奏,杜寒琢磨许久仍不明所以,最终还是询问身边的孙元化:“孙给事,这竹竿有何用途?”
这一问,当场便把孙元化问住了,周围的侍卫也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杜寒。
片刻之后,孙元化接过杜寒递来的短竹竿,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难道杜百户精通火炮,竟不知这是何物?”
杜寒立刻从孙元化的回答中领悟到,这些竹竿既与大炮配套使用,又不是擦拭炮管的工具,也不是支撑物,那只能是——瞄准器!
“孙给事,我知道这是用来瞄准的,只是不太了解具体用法,想请教一番。”杜寒镇定自若地说道,“虽然我对火炮略有研究,但我终究是一名夜不收,缺乏实战经验。”
“原来如此,这些倒不难掌握,不知杜百户是否懂得几何?”
孙元化脸上隐约流露出几分得意神色,他是徐光启最赏识的学生,对《几何原本》倒背如流。
在他心里,普天之下能通晓几何的,大概只有他们这一小撮人。
谁知,一件令他错愕的事发生了。
他面前这个看似潦倒的百户镇定地点点头:
“懂。”
仅仅一个字,却让孙元化心神震撼。
《几何原本》译成至今不过十八载,即便是在关内的读书人里,读过此书的也是屈指可数。
这位百户出身辽东,竟敢声称懂得几何,而放眼整个大明,能听闻“几何”二字者已不多见。
“杜百户莫要误解,几何绝非简单的勾股弦,而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孙元化好意提醒杜寒。
他身为西学的领军人物,因杜寒精研西洋火器而对他稍有好感,但并不相信杜寒真懂几何,只以为他略知勾股弦的基本道理便将其混为几何。
大明许多工匠都能明白勾股弦的道理,毕竟早在汉代就已经弄清了这个定律。
然而,杜寒依旧保持那份从容:
“两者确实有别,勾三股四弦五不过是几何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定理,孙给事既然读过《几何原本》,想必知道此书开头提出了五个公设、五个公理、二十三条定义,全书共计四百六十五个命题,岂止是勾股弦?”
杜寒信手拈来一串数字,又以极其清澈平静的眼神注视着孙元化,“第五条公式是这样说的:‘同一平面内一条直线与另两条直线相交,若某一侧的两内角之和小于两直角之和,则这两条直线延伸至无限后在同一侧相交’,这是几何史上久负盛名的难题,千九百年来无人能够解答,我料想孙给事也为此公设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