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级无言,只要骗过朝廷便可万事大吉——对下层官兵而言,意味着财路顺畅;对上官来讲,则意味着升迁与富贵;对国家则显得战果辉煌——可谓三赢,自然没人愿意去追究细枝末节。
此时,三十颗首级上报就是三百敌杀记录,曹变蛟拉住正打算不理他的杜寒马缰绳继续前行,并提议道:“杜千总,我带您去见一下游击将军吧,他一定会为您请功论赏。”
至此,杜寒已明白了曹变蛟真正的用意——他想将这些军功分一部分给叔父曹文诏。
自从孙承宗出任督师之后,他意图通过稳扎稳打清空土地策略困死后金。
为配合这一目标填实锦州和右屯防线以便日后东进,明朝运送到此的粮秣多达米二十七万七千七百石、豆二十六万三千五百四十石。
同一时期,觉华岛储备的粮食亦达到了米三十万石、豆十五万石的数量。
这批庞大粮草由负责宁远防御兼管钱粮事务、后来升任山东右参政守道的袁崇焕总体调度。
其中前屯、中前后三卫所需的粮草归通判柯仲炯管理,而宁远及附属据点如中右所和觉华岛等地方所需粮食则由金启倧——一位兼任宁远海运经历管理通判之事官员负责统筹发放。
在这样的体制背景下,驻防右屯的除了千名士兵外还有他们的主官游击将军曹文诏。
至于像杜寒这种夜不收队伍并不完全隶属于任何一个特定部队,而是属于多向管理制式。
无论是在通判金启诹或游击将军曹文诏任何一方需要了解外部信息时都可指派其出去进行侦察任务,当两者同时下达命令之际便由各自协调。
此次杜寒等人外出侦察并未事先通告曹文诏一方,所以现在带着诸多敌人首级归来,曹变蛟自然希望能够借机让曹文诏分享一份荣耀战绩。
这样做当然会使另一位金启倧有所不满。
然而不去的话也会令曹文诏心怀不悦,这确实是一番尴尬处境。
杜寒几乎不假思索,迅速做出了决定。
“金通判既然知道我回来了,直接先去见曹游击可能有些不合适。”
杜寒借用了金启倧的名字作为理由,话音一转又接着说道,“不过,等我见过金通判后,我会告诉他,是靠你的接应才顺利归来的。”
曹变蛟是个性格十分耿直的人,一开始听到杜寒婉拒时,脸上流露出一丝明显的失落之情。
然而当得知自己被夸奖参与了接应行动时,曹变蛟先前略显窘迫的神情瞬间变得兴高采烈:“多谢多谢!早就听闻杜兄为人豪爽仗义,今天一见果然不错。
待会儿杜兄与通判见过之后,我和鼎蛟必请杜兄饮酒,咱们一定要喝到尽兴方归。”
“那也得见过了通判再说,不过这次只能给你两颗首级了。”
杜寒拍了拍旁边的筐沿,随后指向身后的那些夜不收们,“不是说建奴首级数量不多吗?可我都已经分给他们各位兄弟了,总不能再去要回来吧?”
“都已经分给这些弟兄了?杜兄真够仁义!”
曹变蛟回望了几眼正在沿途向观众吹嘘功绩的那些夜不收战士们,发出了一声感叹。
不过他倒也不贪心,并没有因为只得两个首级就有所怨言,看到他的满足表情,杜寒感觉此少年性格倒是值得交往。
人的距离往往是通过更多相处逐渐拉近,缺乏了解很难明白对方究竟如何。
说着话,远方已然看见金启缵府邸的大门,曹变蛟伸手挑起两颗首级,晃晃悠悠的小辫还对杜寒示意了一下:“那我就带走咯?”
在得到杜寒的确认后,他像个孩子收到心仪糖果一般笑了笑,“回去分一个给鼎蛟,好歹也能让他沾点功劳。”
带着这份满足,曹变蛟愉快离去。
然而李源华对着他的背影愤恨地唾骂起来:“切!有点功劳就要抢,什么东西啊!”
“住口!该怎么做自有百户定夺,岂容你胡乱评论。”
杜寒还没来得及制止,李政就已经开始斥责自己的儿子。
“爹……”
李源华满是不满地嘟囔一句。
其他夜不收成员虽未明言,但从看向曹变蛟的眼神中都能感受到一种隐约的嫉妒情绪。
毕竟曹家兄弟属于营兵队伍,和夜不收几乎没有太多交流互动。
如此这般轻易夺取部分功劳,自然让人心里不平顺。
“大家过来聚拢一下,咱老李抛个丑脸,有件事情需要与诸位商议一下。”
李政抱起拳头向夜不收众人大致做了做。
众人纷纷聚集于李政身前,杜寒也停下脚步等待他说些什么。
“若非百户带领,别说功劳了,恐怕连小命都不保了。
要不再如此安排:我们每个人少领一颗首级,也让百户能有一些成果上报,毕竟绝大部分建奴首级还是由百户亲自斩下。
咱们做事总得有个度数才行,而且即使没有首级也有缴获那些牲畜嘛。
大家总不会空手而归对不对?”
“没错,做人应该懂得轻重,我就只要一颗首级,其余全数献给百户。”
李政话语刚落,林易就立刻大声响应。
他深感那次在辽阳驿厮杀之时,若非杜寒出手相救,自己可能早已步许常青后尘,再看看人家李政拖儿带女还能大义凛然,相比之下,自己孤身一人更加无犹豫之理。
真正的男儿应当铭记恩情予以报答,在林易的心底里,自己这条命都是杜寒所救,若是他想全部拿去也无可指摘,更别提几颗敌军首级罢了。
他第一个明确表态后,顿时引发一片附和之声:
“我也不要了,全都给百户!”
“我的份额也给他…”
“我的一颗都不要,全算是百户的!”
随着林易一声令下,群情激昂,大家纷纷慷慨表示全部让出战利品给予杜寒。
“这怎么可行?既然我说了要平分,那便一定要做到。
我们都是拼着性命杀回来的,若只给我一人,这说出去是什么道理?”
大家的反应让杜寒有些出乎意料。
他自然明白这些人眼下对他充满感激,但没想到大家竟如此真心拥护他。
“还请百户收下,这乃是兄弟们都同意之事,还望百户莫要推辞。”
见杜寒始终不愿接受,李政神色肃穆地向杜寒抱拳行礼,身体微微前倾,将一贯长辈的姿态全然收敛,一副下属对上级的模样。
“请百户收下!”
其他夜不收的人见到,也纷纷躬身施礼。
“百户若有这些功劳,将来官升几级都不无可能。
那样一来,我们跟随百户做事,即便不敢奢望什么锦绣前程,至少比在别人手下当差强得太多。”
李政此言一出,杜寒心中了然。
他们已经将他当作真正的领头人。
如果自己能够加官进爵,众人也就有了更多的好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知不觉中,一个小团体已然形成。
在他们的观念里,上司拿取部下的功劳是天经地义的事。
“好!每人留下一颗首级即可,其他的都归我。
等日后赏金下来,咱们全都平分!不过许常青那一份就不要算进去了。
兄弟丢了性命,家里老小还需要照顾,我们绝不能撒手不管。”
杜寒不再推托,他说完这句话后,夜不收的成员无不动容。
人人都可能有战死的一天,要是上司能像杜寒这般体恤大家,那就再值得感恩不过了。
如今死去之人的抚恤金鲜少有人真正落实到位。
名义上会有,但实际上却难以见到。
连活人的粮饷都要克扣,又何况是死者的抚恤?
右屯城曾被建奴攻破摧毁,城中的城墙残破不堪,而里面的建筑也好不到哪里去。
作为右屯最高领导的金启,他的官衙是一个两进两出的院落。
虽然院墙塌了一段,可这已经是右屯保存最完整的房屋了,也不知道之前到底是谁家的宅邸。
还没等到杜寒一行抵达门口,宁远海运经理兼通判金启
这件事上,金启倧的情绪激动也属正常。
自从年初接管右屯的事务以来,他所见到的建奴首级屈指可数,寥寥两三个而已,何曾见过如此大量的战利品?
金启倧原本不过是一名小吏,却凭借勤奋和聪慧脱颖而出。
同时,在为人处世上亦是灵活妥当。
孙承宗督理辽东时,他曾于孙手下担任经历官一职,专司奖赏军功相关事务。
孙承宗对他的才能颇为赞赏,故提拔他为右屯督屯通判。
昔日日复一日处理各式军功之时,他也未曾听闻有哪位夜不收能立下如此赫赫之功,眼见眼前摆放出一份巨大的军功,不感到兴奋都难。
单单斩首三十二个建奴头颅便是一项了不得的成绩。
即便是以往规模宏大的战斗,呈报的首级数也没多出许多。
对经手过类似工作的金启jong来说,这点格外清楚。
尤其在过去的一年中,消息多以消极为主,士气持续低落。
如今有了这些首级,可以令孙督师振奋一番,也恰好作为对孙督师知遇之恩的一次回报。
此刻,金启jong已经开始构思如何拟写塘报。
三十多个首级依次排列为六个纵列,形成了一个大长方形。
各头颅之间的距离维持在前后左右一步远,以便检验。
随着手机展示开,吸引了不少人的围观。
人群逐渐聚集成了圆圈,把这个长方形紧紧包围。
尽管之前经手过的首级数量众多,金启jong心中非常明白那些常见的检验手法并不可信。
然而,为了形式完备,他依然一丝不苟地进行了一遍查验工作。
待到最后一颗首级检查完毕,他高举双手做出极具夸张姿态的动作,并以同等语气高昂地向围观众人宣布:
“确实是真的建奴首级!每颗无疑!”
此言一出,引发一阵欢呼雀跃。
“通判大人,还有一份军功,请大人核查。”
杜寒把一把黄太机的小骑弓递上前去,双手郑重托举至金启 jong眼前。
“这东西也是缴获而来的吗?”
金启jong接过那张弓,仔细查看了一番。
表面看过去并无什么特殊之处,这张小骑弓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回禀通判大人,这是建州第四贝勒黄太机的坐骑随身弓。
卑职亲手射伤黄太机本人,因此成功缴得此弓。”
“什么?这真是黄太机的骑用弓么?你是说你自己射伤了黄太机?”
听到这一消息,金启jong明显有所颤抖,其双手不自觉地牢牢抓住了骑弓,犹如唯恐它会飞走般。
为了确认事情的真实性,杜寒进一步补充道:“确凿无误,通判大人。
此弓为黄太机所有,有多名夜不收能够为此作证。
当时我以一箭命中他后,方才获取该弓,且弓背上刻有其名字。”
即便如此,金启jong似乎仍有顾虑,随即转向身边一名侍从,吩咐道:
“立刻将周同事唤来,动作迅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