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国修史,向来追求简约概括,对历史细节往往语焉不详。
在那段真实的历史中,袁崇焕与孙元化究竟有何作为,已非杜寒能轻易知晓。
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在借助孙元化影响孙承宗之上,力求阻止柳河之战的爆发。
至于孙承宗的选择,则取决于他自身的机缘造化。
从孙元化府上出来时,已是日暮时分。
满桂与其他武官如约而至,驿馆庭院再次摆下盛宴。
与昨日无异,满桂随手丢给驿丞一块碎银子,随后重重拍了下杜寒肩头:“杜寒兄弟,今日你陪我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总兵兴致颇高,杜寒自当奉陪。”杜寒彬彬有礼回应,又向其他武官逐一问安。
他渐渐察觉,满桂这一拍肩的习惯随行皆然,力度不分轻重,仿佛拍得越用力越是亲近。
众人刚坐下,驿卒便开始上菜,似早有准备。
不仅是杜寒,连曹变蛟和王鹏也暗觉奇异。
酒亦非劣品,而是正宗烧刀子。
待满桂率先举碗,众人便推杯换盏,正式开席。
“这菜看着真不错!”望着桌上许多后世珍稀物种般的菜肴,杜寒不禁感叹,“宁远驿站的厨师技艺非凡,短短时间内竟备出这般丰盛筵席。”
“杜寒,你初到宁远两日,不知其中缘由,且看此物。”曹文诏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杜寒,用筷轻敲面前的一大盆肉。
杜寒夹起一块带骨肉瞧了瞧,似鸡非鸡,骨质更显细腻,入口后唇齿留香,余味悠长。
“这肉很熟,味道极为熟悉,让我忆起幼时滋味。”杜寒放下筷子,好奇问道,“这是飞龙肉?”
“宁愿没什么娱乐,不过是捕些野味解馋罢了。
众将常遣仆人狩猎,归来即在此料理。”曹文诏指向厨房方向,“若仅靠驿馆厨师,怎可能如此迅速?三天小宴、五天大宴,早已司空见惯。”
恍然大悟!
杜寒突然意识到自己过于自作多情,还以为满桂专为款待自己,却原来是顺带招呼自己而已。
宁远诸将本就生活丰富多彩。
曹文诏神情间流露出些许艳羡,而杜寒心头闪过一句话: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即便与士卒共苦,将领们仍能适时享受生活。
次日清晨,杜寒开门之际,发现孙元化已在门外,手中抱着个小木箱,于是将其引入室内。
小箱子显得颇为沉重,孙元化将它放到桌上后,对杜寒深深一拜:“元化拜见先生,昨日拜师太过匆忙,未备拜师之礼,今日特来呈上。”
“既然如此,礼物我就收下了。”杜寒没有推辞,而是从腰间取下顺刀握在手中,“但我也没什么可给你的,这把刀是我从前在辽河军驿所得,今日就赠予你吧。”
“多谢先生。”孙元化双手接过顺刀。
古时拜师有着一套固定的程序,弟子需献上拜师之礼,此习俗源自孔子时代的传统,孔子收徒时要求一份肉作为信物,按他的说法,连这点东西都拿不出来,又如何谈读书?
后来,这条规矩逐渐演变成更贵重的东西,到汉代甚至直接以钱财替代,但最初的肉条仍是不可少的。
“你且坐下,我与你说说我的想法。”杜寒率先落座,示意孙元化一同坐下,“待我回右屯后,会把《几何原本》剩下的七卷全部补完,连同后人添加的两卷也会一并完成,你可先自行研习,若有余暇,我再细细教导。”
“还有两卷?”孙元化略显惊讶地问,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如此,元化先向先生道谢了。”
“时间尚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学习几何究竟有何目的?”两人互换了礼物,师徒关系已然确立,杜寒也开始履行起教师职责。
“目的……”
杜寒的问题令孙元化一时语塞。
尽管他曾钻研多年几何,但从徐光启或利玛窦那里,从未有人提及此类问题。
如今被杜寒一问,才意识到自己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学习八股是为了科举,而几何呢?大概只是糊里糊涂跟着徐光启学罢了。
“老师教什么就学什么,何必多问呢?”
许久,孙元化才战战兢兢地答道:“学生不知为何学几何,或许仅因兴趣使然吧。”说罢,他偷瞄了杜寒一眼,已渐渐习惯做学生的样子,“元化愚笨,请先生指教。”
“不必过谦,我敢说你的几何造诣在整个大明也是出类拔萃的。”杜寒赞许道,毕竟这样一位身份显赫之人能如此虚心求教并不容易,“我们学习几何的目的,在于锻炼逻辑思维能力,通过几何的学习,会培养出缜密的思维方式。”
“先生,何为逻辑思维?”
孙元化听得一头雾水,觉得杜寒这几句话简直如天书一般。
学习几何怎么能训练出缜密思维?难道人的聪慧不是天生的吗?
“简单来说,逻辑思维是一种看待事物的方式,借助分析、归纳、对比等方法,探寻问题的根本成因。”杜寒尽力以浅显的话语解释,孙元化虽似懂非懂,但也大致领会了其中含义。
“学习几何的关键,并非记住多少定理、解出多少题目,而是从几条最基本的公理起步,层层推导出那些看似复杂深奥的定理。
这些定理或许令人费解,但当你回顾推导过程时,会发现每一步都严谨无误。”
杜寒仍耐心开导,对于这位时代首肯自身的文士,他不想辜负期望。
听至此处,孙元化似有所悟:“所以,定理是绝对准确的,因为它源自严密的推导。”
“没错,无论定理多么匪夷所思,结果必然是正确的。
我们在解决实际问题时,也要像解几何题般,逐步剖析每个环节,从而认清问题本质,方能找到妥善对策。”
短短数语,彻底改变了孙元化对几何的认知。
他原以为学几何不过如徐光启般精确预报一次日食罢了,却未料在杜寒眼中,几何竟成为思考问题的利器。
“先生,我从未如此想过……”
“不,你肯定想过,只是没察觉。
例如建奴之事,你肯定思索过,区区如蚁的建奴何以能在辽东兴风作浪;你也必然思量过,朝廷年年投入巨资,为何仍难以平息建奴之患。”
“先生……”
孙元化惊愕地注视杜寒,此刻他对杜寒的理解再度转变。
先前,他还以为杜寒仅通晓几何与火器,拜师只为习几何、知火器,从未想过要与其探讨大明的现实难题。
在他看来,一个年轻百户怎懂国家大事?然而杜寒抛出的问题直击他的内心,因为这确是他常思考的话题。
能提出此类问题者,怎可能是普通辽东百户?这不是朝廷高位者才应考虑的事吗?
“元化。”
见孙元化低头沉思,杜寒唤了一声,无意间已改称其名,这是杜寒首次这般称呼孙元化。
“先生。”孙元化抬头,目光中分明带着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