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回应一声后快速离去,没过多久就看到一名矮胖身形急促奔跑而来,短短几步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那上面刻着的究竟写的是什么?”
略带不满目光下,金启jong把骑弓递给这位迟到之人。
“晚……晚到了,请大人恕罪……”
接过弓之后的周同事首先连连道歉,接着观察那排字,稍加念诵几句,双眼猛地睁圆,“红胎记!就是这个叫红胎记的啊!”
这一刻金启jong内心狂喜。
对于杜寒而言倒是平添几分幽默感——原来这位赫赫有名的黄太机的名字还可以如此译解!
须知周同事乃国子监毕业生,曾在四夷馆做过翻译员工作,说着地道的江浙口音方言。
他将四贝勒黄太机之名诙谐地译成“红胎记”
,自有一番独到意趣。
“甚好甚好,甚佳!此弓务必妥善保管,日后与这批首级一并送至京城上报。
赶紧着手准备,用石灰腌制保存这些首级,万不可让他们腐烂损毁。”
确认情况属实后,金启jong连续三次赞“好”
,才将这张骑弓交给了身边的随从小心收纳。
当众人忙于处理那些首级之际,金启倧再度询问事件的详细情形。
杜寒则将经过说得栩栩如生,而李政等人也时不时在一旁帮腔,对事情做了一些富有创意的润色。
这让金启倧听得兴致盎然,尤其是听到黄太机被一箭射中臀部时,他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哄笑不已。
虽然杜寒并未具体说明箭射中的确切部位,但从那一刻起,黄太机不济之事已在众人耳中传开。
在与金启倧交谈的过程中,杜寒得知不只是右屯,其他多个屯的夜巡小队也都已派出,但到目前止,只有他们九人返回,其余人的命运恐怕是凶多吉少。
虽已早有预感,众人仍不免一阵叹息。
又聊了一些杂事之后,金启倧转身走进了院子,并且示意杜寒一同进去。
进入房间后,金启倧在主座上坐定,然后请杜寒落座。
杜寒客气地道谢后,只坐在椅边半个臀部处,腰杆挺得笔直。
在此之前,金启倧甚至连正眼都未曾瞧过杜寒,毕竟他不过是一个夜巡小队长,还不足以引起督屯官的注意。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金启宗惊讶地发现,自己麾下竟藏有如此英勇之人,此次立下了这般巨大的功绩。
\"你不必过于拘束,我素来对你颇为看重,这次派你出任务也是看中你的勇敢。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不但割下这么多真正的奴兵首级,还缴获了黄太机的弓箭。
等我把你的功绩报给孙将军,你的奖赏必定少不了。
\"
金启宗满脸笑容,在这看似轻松的话语中,悄然将功劳揽入怀中。
杜寒心中不禁微微叹服,看来无论何时,干活总是下面干,功劳自然归上面。
然而杜寒脸上却未流露任何不满,再次向金启宗拱手一礼:
“卑职心知肚明,若非通判精心策划,我们怕是只能四处奔走,哪里还有立功的机会。
卑职不敢居功,只是恳求通判在报功的时候能够提到一下属下的兄弟们,兄弟们必然感激通判之恩德。”
此时金启宗看向杜寒的眼神,变得极为和善。
“坐吧,坐吧。”
许多野蛮军汉在分赃功劳时,即使不敢拒绝也会心存不服。
但一看见杜寒如此合乎礼仪,金启宗心里更加欢喜。
此子教养甚佳,可以重用。
“唉,希望他们还能回来。”
尽管金启宗说着这话,但从语气中明显缺乏信心。
“再等两天看看,要是他们还不回来,就召集各屯的夜巡,到时候让你统领。”
杜寒心想,这正是他心中所愿,因此并未推辞,立即站起身,拱手抱拳道:“卑职领命!”
“你先休息一会儿,明日再观望一天,若是那班夜巡还未归,后日护送周翻译官前往宁远一行,把你的功劳报告给袁守道。”
金启宗提及的袁守道便是驻守宁远的山东右参政袁崇焕,尽管现在袁崇焕的主要职责是负责宁远防御,但学究出身的金启宗依然习惯称其为“守道”
。
恰逢为金启宗长脸之时,本打算呈交有关粮食物资的塘报文书,如今杜寒带回来诸多首级,于是决定附加上一份请功报告。
袁崇焕是金启宗的直接上司,虽然可以直接上报,但如此重大的战功若是越过袁崇焕显然不太合适,至于袁守道怎么上报,那就是袁的事了。
反正这份塘报之中,已将自己的功劳写进去了。
待这些事宜全部谈完,金启宗举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杜寒随之起身上告辞。
杜寒离去后,金启倧取出纸笔撰写塘报。
他本是小吏出身,行文自然迅速流畅。
这份塘报一气呵成,文采斐然。
经由金启悰之手,杜寒原本只是一次偶然脱险的小规模战斗,被描绘成了他精心策划的一场主动进攻。
“共计击毙真奴三百余人,获取三十二颗首级……”
战果亦被放大十倍。
对于这种夸大其词的行为,金启琮却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毛文龙尚且能凭几十颗是否真奴都未确定的首级,便谎报数万战功,那自己拥有三十二颗确认无误的首级却申报击毙三百敌人,又有何不可?再者有黄太机的骑弓为证,区区几百杀敌之说才更合理——谁又能凭空缴获这些武器?
相较这份夸耀战绩的塘报,另一份涉及粮草问题的则难以着笔。
随着大批粮草的到来,笔架山、孙家洼等地存粮渐多,它们大多囤于荒野露天处,仅少数人员看守,风险显而易见。
此事必须上报袁崇焕,并请求尽快将粮食分散储存。
思忖许久,金启琮方下笔写道:“……右屯、大凌河、小凌河、松山、锦州等地区仓廪储备匮乏且难久藏,应立即新建粮仓。
至于右屯等地粮草堆积情况及防止敌人趁虚夺粮等问题,还望各道抚按进行确实查证。
各地应存储多少粮食,又当建造几座粮仓,或某处可免于建造,请火速核查明确答复……”
杜寒自金启琮家中出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夜不收们依旧守候在门前未曾散去。
一天下来,众人滴水未进,虽肚子早已饿得咕咕作响,手中也还有战利品待整理,但在他现身之前无一人擅离职守。
杜寒见状心中欣然。
这便是所谓的威望,无需多言便已赢得部众信服。
当下也不客套,豪爽发话:“让各位久候了!通判已应允替大家请功。
眼下咱们先把缴获之事料理一下,晚上我去东请诸位喝上一顿。”
得到他的肯定,这些人显然已彻底认可他为主。
闻声齐声称是。
而后杜寒把分到的牲畜先交李政代管,接着给大伙分配完毕,又与李源华一起牵着六头牲畜前往许常青的家。
亡故兄弟的首级以及许常青的尸身均已分别送回家中安顿;那些孤单漂泊的逝者,则由他们代表埋葬。
许常青家位于城门附近一个村落里,称其为村实不确切,更像是由军户亲属和难民沿城墙建立的一个聚居点。
居民直接在地上挖出一个个土屋栖身,有些围起竹篱,有些索性连院墙也省略。
如此住所冬暖夏凉,冬季辽阔的东北森林供应充足柴薪,居室内暖意融融,较西北贫瘠之地宜居不少。
这里虽说是块宝地,可自古以来纷争不断,人口始终无法繁衍。
直至二十世纪后,这片土地上人口才开始剧增,一时间竟跃升为亚洲最发达区域之一。
作为世界三大黑土区之一,并非浪得虚名。
许家土屋位于聚落边角,周围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荒芜田畴,曾经这片地方满目良田,但原主人不知所踪。
大概早已沦为了建虏的屠刀下的牺牲者吧。
瞧那耕地荒废多年,灌木丛生便可证明。
还未走到许常青的家,远处便已传来一阵悲痛欲绝的哭泣声。
透过半掩且有些破损的矮篱笆,可以看到许常青的老母亲与妻子披头散发地围着一具遗体放声恸哭。
旁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孩童跪倒在地。
而腿脚不便的许铁匠则盘坐在门口处,脑袋低垂,埋在膝间,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
杜寒系好马缰后长叹一声,轻轻推开门,缓缓迈入院中。
此刻的许常青静静躺在一张破旧不堪的凉席上。
看着那已然失去生命光彩的脸庞,杜寒内心顿生一种难言的悲切。
这般穷苦之人,在这明朝甚至一口裹尸的棺材都求不得,一张草席包裹已经是极为庄重的做法了。
第一次,杜寒深刻意识到自己似真正融会于这个时代。
时代之人的喜怒哀乐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令他很难再以旁观者的态度冷眼相待。
完成拜祭许常青后,许妻带着年仅两岁的儿子前来答礼。
望着孩子清澈纯真的双眸,杜寒只觉内心酸楚不已。
该死的建奴!
因老奴之乱,辽东之地徒增多少孤儿寡妇;因满清闯关,这世间又要添多少无辜冤魂。
现值天启年间,明末动荡,无论是关内还是关外,皆已是遍野尸体、惨象环生,这世间究竟是何种模样?
当烦冗沉重的祭奠程序完毕之后,许久默不作声的许铁匠才徐徐抬起头来,拍了拍身旁的泥土:
“寒哥儿,坐下聊吧。”
都是出自同一百户,虽然杜寒身为百户主官,可这些老将们都看他自小长大,从没把他的这个百户职位置放在心上。
许铁匠名唤许铁匠,犹如朱元璋的父亲没甚文化,随随便便就给排行第十六的儿子命名朱重八,许铁匠父亲觉着当个铁匠挺好,故此就取名叫许铁匠。
谁知这人真就成了一名铁匠。
许铁匠少年时期摔断了一条腿留下残疾,不能再征战从军,因而学会一身铁匠技巧,在军队之中专门修理那些破损的兵器装备,也为明朝做出贡献。
杜寒点点头来到许铁匠身旁坐下:
“叔,咱们十个人被建奴虏获,最终好不容易才逃回,只是常青他……”
瞧着许铁匠骤然苍老了十几岁般的面容,杜寒言语一时卡住,不知该如何接续。
许常青临终前托他照看一家大小,当时血气方刚应承得爽快。
而在当时那种情境下,任谁都只能如此回应。
然而如今面对眼前这一家人,杜寒才明白这不是简单一句承诺,更是一份千钧压肩的责任。
“寒哥儿,你的事我全知道了,能够归家着实不易。
常青这孩子没福分,也不可苛责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