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唐雅趴在青鸟颈项间,望见穹顶吹落的月华洒入湖面,千顷寒水便泛起碎银粼粼。
“说来话长。”
霍雨浩扶着王冬方在唐雅身后坐稳,听到身下熟悉的语调,才观察起四周。
青鸟翎羽边缘镀着一层苍青的冷芒,展翼穿云破雾。
绵延万里的山峦伏在夜色里,山与山的起伏处结成流霜般皎洁的雾霭。少年们呆呆遥望这脚下的万里河山,头顶那仿佛触手可及的星河璀璨。
罡风掠过翅上时卷起青丝,墨色绸缎翻涌处漏下几粒星子,恰似打翻玉壶,倾倒出银河碎屑。
那些悬浮在云中的夜气时而拂过少年人的眼角,将云海尽头水天交融的混沌光影裁成数尾游弋的银鱼。
琼宇垂绡笼万川,九霄风露浣尘肩。
苍穹之上,唯有风声与他们的心跳。
“呜!!!好久没有这么快活过了!”唐雅张开双臂,朝天际大吼一声,霍雨浩也迎风展颜。
就好像在此刻,他们只是这世间无忧无虑,再普通不过的孩子,不用担心修炼,不用背负责任,没有追杀,没有学业,亦没有血海深仇。
他们,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姜枣沉默着,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如果可以,她也想让时间就这样停留在此刻。
“找到了!他们在这!”“杀!”
她扇动翅膀,倾斜着身子,避开飞来的一只火箭,霍雨浩和唐雅迅速抓紧身下的羽毛,回头就见那群追来的黑衣人。
“第四魂技,苍鹰飞羽!”“第三魂技,风剑斩!”“第四魂技,云翼翱翔!”
姜枣不停在空中旋转躲避,那些飞来的攻击硬是没伤到她分毫。
唐雅眸色一冷,手中的蓝银草霎时间伸展而出,编制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第三魂技,沙罗蛇网。”
泛着蓝光的藤蔓紧紧缠上飞行魂师的翅膀,不过几息,就有不少黑衣人因翅膀被困从高空坠落。
唐雅双手结印,指尖骤然亮起幽蓝光晕,身后如臂粗的蓝银草向袭来的黑衣人刺去。
藤条撕裂的尖啸盖过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在穿透六具躯体的刹那,蓝银草尖炸裂成蛛网状倒刺,勾着碎骨血肉缩回藤体深处。
姜枣在躲避又一道飞来的攻击时不经意向后一瞥,就见尚未落地的血珠被蓝银草表面凸起的绒毛吞噬,暗红纹路顺着藤脉疯狂游走。
噬血?
“唐雅姐,先坐稳,我要往下冲了。”此刻直径十米内已没有敌人,她试探性地提醒一句,却并未等到任何回应。
“唐雅姐……”霍雨浩也出声道。
唐雅站在鸟背上一动不动,暗蓝色藤身上开始浮现出赤纹,只见三根主藤同时裂成数十条细丝,暴雨似的刺进远处敌人的咽喉。
姜枣心下一沉,对着霍雨浩喊道:“点她玉枕穴!”
虽不知缘由,但霍雨浩还是依言点在她后发际正中直上2.5寸,旁开1.3寸的位置,但见唐雅身形一顿,直直倒在王冬身旁。
“分身,至。”
又一声鸟鸣穿破云雾,不出片刻,和姜枣长得一模一样的青鸟出现在她身侧,而那只青鸟身后赫然跟着一个紫袍身影。
姜枣心道晦气,扭头将身一甩,背上的三人尽数落在那只青鸟上。
霍雨浩踉跄了一步,急忙拽住晕过去的两人才没让他们掉下去,他抬头望向另一只青鸟,眼中满是不解。
“王冬中的是水毒,你且带他回史莱克找生命树老头试试,还有唐雅,千万别让她开杀戒。这只青鸟是我的分身,这一路它会护你们周全。”
“呵,死丫头可让老娘好找!本宫今日运气还真是够差,现在才找到本尊!第七魂技,武魂真……”
“第一魂技,定。”
蒙面客话还没说完,还保持着八个魂环齐放的状态,又双缀缀被定在原地。
鸟羽缓缓褪去,少女身负甲胄,立于云端,发丝飘曳仿若朝霞划破夜空,反倒成了无边黑寂中唯一一抹亮色。
“姐,你什么时候染了黄毛?”霍雨浩仔细盯着她瞧,很容易就发现那从眉间蔓延到鼻头的爱心,“这是猴?原来你是双生武魂!刚开学那些挑衅的人被定住,也是你第二武魂的魂技?”
姜枣轻笑一声,也难为他憋了这么久才知道答案,“嗯,好看么?”
他点点头,“好看,姐姐的头发变成什么颜色都好看,趁这老太婆没法动我们快走!”
她看了眼坐在鸟背上的男孩,笑意浅淡得似乎被风一吹就散了。
霍雨浩还是和初见时一样,那双黑眸澄澈得如同初生的婴孩。
只看一眼,她便转过身,夜风打在面上,她只觉呼呼的疼。
“第一魂技,定。”
金光飞速攀上霍雨浩的身子,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姜枣,而姜枣只是挥挥手,青鸟立马扇动双翅,载着人飞远。
他拼命张大着嘴,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剧烈滚动,却连一声“不”字也发不出来。
方才他看的分明,先前抓走姜枣,重伤王冬的蒙面女人根本不是什么四环魂宗五环魂王,那是魂斗罗,后面还有一堆魂王以上的强者追杀,而姜枣只是一名魂尊,她会死的!!!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所有嘶吼都化作青筋在太阳穴突突跳动,几缕碎发黏着冷汗湿哒哒横在眉骨,给暴睁的双眼画上囚笼。
他仰面看着,只能仰面看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缩小直至变成一个点,眼前仿佛蒙了一层冰雾,有新的冰珠不停生出来,生出来,渐渐地,冰雾变成了冰层,始终落不下去。
现在,他连哭都做不到。
风中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小雨滴,我告诉过你的,残灯不照远行客,顾好母亲。”
霍雨浩猛地怔愣,回忆再次被拉到那个月凉如水的雨夜,女孩刚从树林回来,肩上还扛了一头魂兽,雨水雾蒙蒙糊在她脸上,连脸颊处细小的绒毛都变得清晰可见。
他记得当时自己不顾风雨就迎了上去,扯着姜枣的袖子,怯生生地说了什么,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哦,他说:“姐……姐姐,您能教我怎么捕猎吗?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那时候,他还不习惯如此亲昵地称呼一个“陌生人”,连姐姐这两个字都似挤牙膏一样,一点点从齿缝间挤出。
咚!
肩上的魔熊砸到地上,他还没问出口的话语全被这声闷响堵在喉咙里,他抬眼,只看到那比月还冷的眸。
女孩向他伸出手,他下意识闭上眼,却没想到那只手只轻轻抚上他被雨水打湿的眉毛。
“雨快滴进眼睛了,进去说。”
……
“要学捕猎,先学武,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姜枣搬了两个凳子,和他一起坐在门边。
“为了保护家人,为了匡扶正义,救助弱小。”他看着门外不断落下的雨,如是说。
身旁人突然笑了,她从地上随意捡了片叶子,扔在门外的水滩中,随着雨越下越大,水中的叶子开始摇摇晃晃,渐有翻面的趋势。
“倘若这是一艘小船,船上有一老翁,岸边只有你一人,但恰巧你不通水性,你救,还是不救?”
“救。”他坚定道,“这世上总有办法,不一定非要游泳。我可以划船,或者用绳索拉。”
姜枣又捡了片叶子扔在较浅的水滩上,过不了多久,两片叶子都在暴雨的摧残下翻了面。
“且不说岸边有没有够长的绳索,只在这浅滩徘徊就坚持不下去,莫说去深处救人了,覆舟倾楫,善泅者犹溺;若执朽索以援溺,则同葬江鱼之腹矣。没有十足的把握和能力之前,先顾好自己的小命。”
“难道我不能找其他有能力的人一起想办法吗?俗话说,人多力量大。如果我不救他不救,他日深陷险境的是我或者是我的家人,又会有谁来帮助?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敬畏,值得交付任何代价,不管能不能成功总要试一试才知道,起码我付出过努力,不会愧对任何人。万一老人家里还有人在等他回去呢?”
他清楚地看到对面那沾了水痕的羽睫上下碰了碰,又在下一刻对上他的视线。
他见过许多眼神,厌恶,讽刺,嘲弄,鄙视,怜悯,可唯独眼前的那对月魄,是他看不懂的。
比诗篇更晦涩,比雨水更潮湿。
是怀念?是欣赏?或许,都不是。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己,凝视着每一滴雨水的诞生和消亡。
良久,她说:“天总不遂人愿,很多时候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水没打着,呵,还赔了竹篮。”
门外,两片绿叶在雨里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翻不出这潭小小的水洼。
“生命是这世界上的一场奇迹,可你不知,生死各有命,你想渡人,却料不到会被想渡之人拉下水,十指连心犹可断,他人肝胆与我何?本就是绝境,你要如何解?至于他的家人也该明白残灯不照远行客的道理,空等毫无意义,等一辈子葬送自己的命途更是愚蠢。”
她弯下腰,拾起水滩里的两片叶子,递予他。
“雪泥鸿影,各赴山川,这是我教给你的第一课,小雨弟,当断则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