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墙角
天刚透亮。
院子里还静悄悄的。
只有牛棚那边,传来“砰!砰!砰!”有节奏的闷响。
一下,又一下。
是打年糕的声音。
黄曼曼脚步放得很轻,像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牛棚。
还没走到门口,一股混合着糯米香和汗水的湿热气流就扑面而来。
透过半掩的门缝,能看到杨有金和杨有福兄弟俩,正一左一右,抡着沉重的木槌,一下下砸在石臼里的糯米团上。
热气腾腾。
杨有金脑门上全是汗,嘴里还似乎在咕哝着什么,带着点不耐烦。
别看他现在卖力,黄曼曼可清楚记得,刚开始那会儿,这家伙怎么想把活儿全甩给老实的二哥。
要不是那次差点耽误了交货,吓破了他的胆,他才不会这么老老实实地在这里挥汗如雨。
杨有福则一如既往地低着头,闷声不响,只管一下下地使力气,仿佛要把所有心思都砸进那糯米团里。
“砰!”
又是一槌落下。
杨有金直起腰,用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汗,汗水立刻又冒了出来。
他喘着气,先开了口。
“哎,二哥。”
他的声音在闷响的间隙里显得有些突兀。
杨有福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
“嗯?”
一个单音节的回应,带着浓重的鼻音。
杨有金眼睛转了转,像是随口一提,又像是试探。
他稍微凑近了些,压低了点声音:
“娘……昨天,有没有找你?”
杨有福抡起的木槌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随即又重重落下。
“砰!”
“嗯。”
他又含糊地应了一声。
“问了。”
杨有金立刻追问,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你……说了没?”
牛棚里只剩下“砰砰”的打年糕声。
杨有福沉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似乎在石臼边缘游移了一下,避开了杨有金探寻的视线。
“……没说。”
声音有点干涩,底气不太足。
没说?
黄曼曼在门外,无声地挑了挑眉。
这话,她可一个字都不信。
杨有福这人,看着像个锯了嘴的葫芦,锯子拿开,里面的瓤子可不一定实诚。
尤其是他那个媳妇,王秀华……
昨天傍晚,天擦黑的时候。
杨老太那张像是谁欠了她八百吊钱的脸,就出现在了二房的屋门口。
那时候,杨有福还在牛棚那边累死累活地打年糕。
王秀华正蹲在灶膛前,往那黑乎乎的锅里添着柴火,锅里煮着一点点勉强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糊糊。
两个五岁的双胞胎女儿,瘦得像两只小猫,眼巴巴地围在旁边,小声地喊饿。
“秀华。”
杨老太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秀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站起来,挤出一点讨好的笑。
“娘,您怎么来了?”
杨老太没理会她的殷勤,径直走进屋,眼睛在简陋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王秀华那张带着点惶恐的脸上。
“我问你,”
杨老太开门见山。
“你们这打年糕的法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秀华心头一紧,手下意识地绞紧了围裙。
“娘,这……这是曼曼教的……”
“我当然知道是那个小贱……是她教的!”
杨老太不耐烦地打断她,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王秀华。
“我是问你,那里面到底有什么门道?怎么就能打得又快又好,还那么筋道?”
王秀华低下头,不敢看婆婆的眼睛。
“娘,这……曼曼不让说……”
“哼!不让说?”
杨老太冷笑一声,声音拔高了些。
“她黄曼曼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你大哥一时糊涂收留了她们娘几个!”
“怎么?现在翅膀硬了?连我这个老婆子的话都不听了?”
“我告诉你,王秀华!”
杨老太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带着诱惑,也带着威胁。
“以后,你们二房,每天挣的钱,不用交五文了。”
王秀华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光。
不用交五文?
那可是每天都能省下两文钱啊!
一个月下来……
她不敢想。
她看着婆婆那张刻薄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饿得面黄肌瘦的女儿。
杨老太满意地看着她动摇的神色,继续加码:
“交三文!”
“只要你把那打年糕的方子,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你想想,每天省下两文钱,攒起来,能给孩子扯块布做身新衣裳,或者……买点精细粮偷偷开个小灶,不比跟着那黄曼曼喝西北风强?”
王秀华的心脏砰砰直跳。
她知道这不对。
黄曼曼待她们不薄,这手艺是人家吃饭的家伙。
可是……
五文变三文……
每天两文钱……
她看了一眼旁边钱多多家那紧闭的房门,心里那股子羡慕和嫉妒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凭什么钱多多就能穿新衣,吃好的?
还不是因为杨有金会讨娘喜欢!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只要她点点头……
再说,她只是告诉婆婆,又不是告诉外人……
对!告诉娘,总没错!
娘还能亏待了她们不成?
想到这里,王秀华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咬了咬牙,声音有些发颤,却很坚定:
“娘……您放心!”
“等、等有福回来,我……我去跟他说!”
“方子……我一定想法子给您弄来!”
她知道杨有福那性子,看着闷,其实耳朵根子软,尤其听她的话。只要她多磨几句,再把这每天少交两文钱的好处一说,他肯定会答应!
毕竟,这钱,是实实在在攥在自己手里的!
杨老太看着王秀华终于点了头,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冷笑。
“算你识相!”
牛棚里。
杨有福那句“没说”之后,气氛明显有些凝滞。
他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低着头,更加卖力地挥舞着木槌。
“咚!咚!咚!”
声音又重又急。
过了一会儿,他才像是鼓足了勇气,闷闷地反问了一句:
“你呢?三弟。”
“娘肯定也问你了吧?”
“你……说了?”
“我?”
杨有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随即又垮下脸,一脸的憋屈和后怕。
“我倒是想说呢!那可是咱娘!问个方子怎么了?”
他压低声音,朝着门口的方向(钱多多的屋子方向)努了努嘴,带着浓浓的抱怨和忌惮。
“可你三嫂……啧!”
他猛地摇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钱多多那个婆娘,盯得比鹰都尖!”
“走之前就千叮咛万嘱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警告我!”
“说这方子是曼曼看在爹的面上才给的,是咱家过日子的根本!”
“一个字都不许往外漏!”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耳语,带着点羞耻:
“说……我要是敢漏了嘴……她、她就不让我上床睡觉!”
“你说!你说我敢说吗?!”
他气呼呼地,又带着点无可奈何。
“我可不想睡地上!”
杨有福又不说话了。
只是手里的木槌,砸得更重,更快了。
石臼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一声声,像是砸在了他自己的心口上。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却比刚才更多了。
门外的黄曼曼,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呵。
果然不出所料。
一个,是典型的欺软怕硬,有点小聪明,但被泼辣媳妇拿捏得死死的滑头鬼。
另一个,则是看似忠厚老实,实则内心懦弱,遇事就想往后缩,习惯性地把责任推给别人,让媳妇顶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等着捞好处的“假老实人”。
还有那个王秀华……
平时沉默寡言,看着与世无争,实际上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嫉妒钱多多过得比她好,又贪图蝇头小利,再加上对杨老太根深蒂固的畏惧……
为了每天那区区两文钱,就把能让全家暂时稳住脚跟的手艺,这么轻易地卖了出去。
真是……鼠目寸光!蠢得可怜!
黄曼曼没有推门进去。
现在进去质问,有什么用?
听杨有福那语气,王秀华肯定已经把方子透给了杨老太。
去跟杨有福、王秀华对质?他们只会哭哭啼啼地把责任推给杨老太。
去找杨老太?那老虔婆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死不承认。
除了打草惊蛇,让她们以后更加提防,没有任何意义。
杨有福和王秀华既然敢做,就要有承担后果的觉悟。
她黄曼曼的东西,是那么好拿的吗?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淬了寒冰。
很好。
看来,这杨家大院里,也不太平。
她转身,脚步依旧很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牛棚门口。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带着一丝凉意。
黄曼曼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院子的另一头。
新的麻烦已经出现。
看来,攘外必先安内。
这杨家内部,也该是时候,好好“清理清理”了。
只不过,不论何时清理,都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黄曼曼心里清楚,这个时机不会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