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下了一场雨,很大,很急。
许沐淮站在机场到达大厅,冷气从头顶的通风口灌下来,冻得他指尖发麻。电子屏上的航班信息不断刷新,他盯着“cA1708 已到达”的字样,一动不动。
“沐淮!”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沐淮转身,看见母亲拖着行李箱快步走来。
她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头发剪短了,染成浅棕色,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但眼睛亮亮的,满是欣喜。
“妈。”许沐淮接过她的行李,声音平静。
母亲上下打量他,伸手想摸他的头,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她儿子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眉眼间的稚气褪得干干净净。
“长高了。”她笑着说,“怎么不说话?见到妈妈不高兴?”
许沐淮摇摇头:“没有。”
他的语气很淡,母亲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调整过来,挽住他的胳膊往外走:“你爸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开身,让我先回来陪你。”
许沐淮“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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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层薄灰。
许沐淮把母亲的行李搬进主卧,拉开窗帘通风。
阳光猛地扑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他站在光里,背影挺拔得像棵白杨,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苍白的手臂。
“你一个人住,还习惯吗?”母亲在厨房烧水,声音隔着玻璃门传过来。
“习惯。”
“学习呢?我听礼老师说你这学期进步很大。”
“还行。”
水壶发出尖锐的鸣叫,母亲端着两杯花茶走出来,递给他一杯:“怎么变得这么不爱说话了?以前你可是个小话痨。”
许沐淮接过茶杯,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的表情:“人都会变。”
母亲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沐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许沐淮抬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
“你……”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妈妈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好吗?”
许沐淮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太烫,舌尖泛起细微的刺痛,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又喝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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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许沐淮被敲门声惊醒。
他睁开眼,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银线。门外的声音很轻:“沐淮,睡了吗?”
许沐淮坐起身:“没。”
其实早睡了,刚醒。
母亲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杯热牛奶。她穿着睡衣,头发散着,看起来比白天憔悴许多,估计是许沐淮突然这么成熟她没适应:“妈妈睡不着,想跟你聊聊。”
许沐淮往床里侧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你爸那边……情况不太好。”母亲把牛奶递给他,声音很低,“公司出了点问题,他压力很大。”
许沐淮盯着杯子里晃动的牛奶:“嗯。”
“你就不问问出了什么事?”母亲有些急切。
“问了也解决不了。”许沐淮放下杯子,“你们从来不会告诉我实话。”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母亲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发白:“沐淮,你是不是……在怪我们?”
许沐淮转头看向窗外。
夜色浓得像墨,远处有零星的灯光,像被困在黑暗里的萤火虫。
“没有。”他说,“你们有自己的难处,我理解。”
母亲的眼圈红了,她伸手想抱他,却被许沐淮不着痕迹地避开:“很晚了,您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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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母亲执意要打扫许沐淮的房间。
“你这书架多久没整理了?”她踮脚去够最上层的一摞课本,突然“哗啦”一声,什么东西从书缝里滑出来,飘落在地。
那是一封信。
许沐淮正在书桌前写作业,听到声音猛地回头,看见母亲弯腰捡起那封信。
“叶宁忱”
他的血液瞬间凝固。
“这是……”母亲疑惑地翻看信封,“叶宁忱寄来的?”
许沐淮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信,动作粗暴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愣住了,手还维持着拿信的姿势,悬在半空。
“对不起。”许沐淮深吸一口气,把信塞进抽屉,“私人物品。”
母亲的眼神复杂起来:“沐淮,那个叶宁忱……”
“他转学了。”许沐淮转身回到书桌前,“没什么联系了。”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许沐淮盯着抽屉,心跳快得离谱。
那封信就在里面,薄薄的一张纸,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坐立不安。
他其实早就偷偷拆开看过——在某个失眠的深夜,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划开。
信很短,只有寥寥几行字,叶宁忱工整的字迹写着:“许沐淮,对不起。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我希望你能好好面对自己。”
落款是“叶宁忱”,日期是他离开的第二天。
许沐淮当时生气,看着他也没说一句我爱你啊、我想你啊……这种话,就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第二天又鬼使神差地捡回来,压平,塞进书架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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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物理竞赛预选赛在七月中旬举行。
礼重明给他报上的。
考场外,母亲坚持要送许沐淮:“我还没见过你考试的样子呢。”
许沐淮没反对,安静地走在母亲身边。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黑色运动裤。
“紧张吗?”母亲问。
许沐淮摇头:“不会的题紧张也没用。”
这句话太像叶宁忱的口吻,母亲明显怔了一下。
考试开始后,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
透过窗户,能看见许沐淮的侧脸——他做题的速度很快,几乎不需要思考。
两个小时后,许沐淮第一个交卷走出考场。
“怎么样?”母亲迎上去。
“满分没问题。”许沐淮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
母亲突然觉得眼前的儿子陌生得可怕。
那个会因为考砸了躲在被子里哭的许沐淮,那个做不出题就气得摔笔的许沐淮,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完美到冷漠的少年。
回家的路上,母亲试探性地问:“沐淮,你……交女朋友了吗?”
许沐淮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
“那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没有。”
“男孩子呢?”
许沐淮猛地停住,转头看向母亲,眼神锐利得像刀:“您想说什么?”
母亲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妈妈就是随便问问,你这么大年纪,有喜欢的人很正常……”
“……没有。”许沐淮打断她,然后什么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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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赛成绩出来的那天,下了一场暴雨。
许沐淮以全省第三的成绩晋级决赛,礼重明亲自打电话来祝贺。
母亲高兴地做了满满一桌菜,还开了一瓶红酒。
“我儿子真厉害!”她举着酒杯,脸颊因为酒精微微发红,“决赛在哈尔滨,妈妈陪你去,顺便看看冰雕……”
许沐淮低头吃饭,没说话。
“沐淮?”母亲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许沐淮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才吃这么点……”母亲皱眉,“你这半年瘦了好多,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许沐淮没回答,起身往房间走。
母亲突然拉住他的手腕,声音带着哭腔:“沐淮,你到底怎么了?跟妈妈说句话行吗?”
许沐淮僵在原地。
雨声震耳欲聋,母亲的手温暖又柔软,让他想起小时候发烧,这只手是怎样整夜整夜地贴在他额头上。
“我没事。”他轻声说,喉咙发紧。
“你这样子叫没事?”母亲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是不是因为爸爸妈妈不在身边?还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许沐淮摇头,然后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一滴水珠砸在地板上。
“那是为什么?”母亲近乎哀求地问,“妈妈求你了,说句话好不好?”
许沐淮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些被冰封的情绪突然决堤。
他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声音嘶哑:“说什么?说我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说我为什么谁都留不住?说我他妈连自己是谁都分不清了?!”
母亲惊呆了,酒杯从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许沐淮蹲着,手指插进头发里狠狠拉扯:“你们一个个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凭什么我谁都留不住……”
“沐淮……”母亲试图靠近他。
“别过来!”许沐淮后退一步,撞翻了椅子。他的眼睛通红,泪水终于决堤,“我试过了……我真的试过了……我拼命学习,拼命做题,我想变得和他一样优秀,我想证明没有他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痛苦的哽咽:“可是没有用……我越想他,就越像他……”
母亲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儿子喜欢叶宁忱。
她慢慢走过去,把浑身发抖的儿子搂进怀里,像哄婴儿一样轻轻拍他的背:“没事了,妈妈在这里……妈妈不反对……”
许沐淮在她怀里崩溃大哭,半年来筑起的高墙轰然倒塌。
这是他妈妈第一次见到自己儿子哭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