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水蒸气尚未完全消散,意大利卡拉拉大理石台面上凝结的水珠正沿着游嘉的锁骨滑落。她将手腕举到鼻尖反复嗅闻,第七遍使用蒂普提克感官之水沐浴露后,消毒水分子仍像顽固的幽灵盘踞在毛孔深处。
发梢滴落的水珠坠入波斯地毯,在墨绿色羊绒纤维间晕开深色圆点。
“姐姐。”
儿童房飘出的夜光星星在天花板投下虚幻银河,司星星怀里比她还要大的泰迪熊左眼纽扣已褪成灰蓝色——那是司璃这么多年给司星星买过的唯一一个玩具。
游嘉的丝绸睡裙下摆被攥出细密褶皱,三岁孩子掌心滚烫的温度穿透真丝面料,在她大腿皮肤烙下无形的印记。
司星星睁着一双和游嘉很像的大眼睛盯着游嘉看:“姐姐,妈妈呢?”
妈妈?
游嘉原本早就已经做了很长时间心理准备,哪怕面对弥留之际的司璃都麻木无感的心脏却在这一瞬猛地抽疼了。
游嘉勉强扯出一抹笑,搬出了那套烂俗的说辞:“妈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可能要很久都回不来了,以后就是姐姐照顾你了好不好?”
游嘉听见自己声音里悬浮着杏仁香精的甜腻,那是特意含过的漱口水在掩盖喉间残留的烟味。
只有三岁的司星星眨了眨眼睛,似乎读懂了这句以她的年纪永远都不应该明白的话。
她抓住了游嘉的睡衣裙摆:“好,跟着姐姐。”
司星星的羊绒袜在地板上蹭出沙沙声,她突然踮脚将小熊塞进游嘉怀里。玩具熊右耳别着的施华洛世奇水晶发卡闪过冷光——正是今天法医从司璃发间取下的同款。游嘉的指甲深深掐进熊仔填充棉,聚酯纤维发出细微悲鸣。
“熊仔陪姐姐。”幼童的呼吸带着配方奶的甜腥,温热气息拂过游嘉颈动脉时,她突然想起太平间推车上那块墨绿色尸布掀开的瞬间。
司星星是个很乖的小孩,她睡觉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哄,到了时间就会乖乖躺进被窝里自己哄自己睡觉。
游嘉的手停在距离司星星咫尺之遥的地方。
看着司星星稚嫩的面庞,耳边残留着二十年前司璃哄她睡觉时哼唱的安眠曲。
中央空调出风口飘落的银杏叶标本突然卡住扇叶,整个房间陷入诡异的寂静。游嘉数着妹妹睫毛颤动的次数,直到加湿器再度喷出雪松香雾时,她终于察觉自己早已将小熊的玻璃眼珠攥得发烫,就像攥着那只从停尸房带出来的、仍带着体温的玉镯子。
硅胶门框在闭合时发出真空密封般的轻响,京菏的影子被走廊智能调光系统切割成像素块状。游嘉后颈处未擦干的水珠正沿着脊椎滑落,在真丝睡裙上晕出深色痕迹。
“她现在也到了该去上幼儿园的年纪,我是个黑客不是个幼师,你总把她放在家里让我带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你准备什么时候送她回学校上课?”
游嘉将司星星强行塞进自己怀里的熊仔小心翼翼地放在熟睡的幼童身边,叹了口气:“等到和盛启安和的官司打完之后吧,我会办收养手续和转学手续的。”
京菏靠在门框上:“那按照原定计划,你开庭之前去首都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回去。”
“嗯。”
游嘉的睡裙下摆被门缝溢出的冷气掀起褶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
京菏摸出烟盒,指尖点着弹出的钛合金烟盒表面:“古巴私卷雪茄,烟叶里掺了马丘比丘的致幻苔藓。来一根?”
游嘉的喉结在拒绝的瞬间轻微痉挛,太平间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在舌根复现。
她摆手拒绝了:“不了。”
京菏的烟盒盖闭合时发出黄铜齿轮咬合声,盒底暗藏的罗马数字开始跳动:“那好吧,那我就暂时再当个十天的幼师吧。”
江城。
青石板缝隙里的成年苔藓在雨后苏醒,游嘉的羊皮短靴底纹拓印出某种隐秘的痕迹。司星星蹦蹦跳跳时不小心洒落的彩虹糖滚进排水沟,与乌篷船头的铜铃倒影碰撞出琉璃色的涟漪。
潮湿的穿堂风卷过雕花木窗,裹挟着二十年沉醋的酸涩。
“姐姐你看!”司星星指尖悬垂着麦芽糖的糖丝,她指着马头墙。
黑瓦下滴落的水珠将水墨墙垣洇出晕染效果,游嘉扶正被细雨打歪的油纸伞,竹制伞骨在掌心勒出了红痕。
梅雨在青石板上织出银灰色蛛网,溅起的水珠惊散了砖缝里的刻痕。
游嘉拉住司星星,将小拇指伸出来让她牵着,就像是她在和司星星一般大的年纪时司璃对她所做的那样。
“下着雨呢,你走慢一点。”
一句完全算不上是训斥的话却叫司星星的神色迅速委屈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看向游嘉,伸出五根软糯糯的手指抓住了姐姐的尾指:“姐姐,对不起。”
对岸酒坊飘来的醪糟气息突然裹住游嘉的咽喉,她想起司璃对司星星堪称恶劣的态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摸了摸司星星的脑袋。
司星星还这么小,怎么会理解的了人性、理解的了妈妈的苦衷。
大概在她小小的脑袋里只会以为妈妈是真的很讨厌她吧。
“我们就快到了,等会星星就能见到自己的外婆了,星星开不开心呀?”
“开心!”
小孩子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司星星在听到外婆之后两只大眼睛立刻就变得亮晶晶的了。
老茶馆二楼的花窗将阳光筛成菱形光斑,司星星摆弄着青瓷杯盖,传来一阵阵响声。
游嘉凝视着茶汤里悬浮着的碧螺春,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榉木桌面。
老茶馆的松木地板发出肋骨断裂般的呻吟声。
游嘉扶正被撞歪的藤编茶篓,天井漏下的光束里,银发老妇握着清末矾红描金杯的手纹丝未动。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谢玉慈的苏白裹着大麦茶的焦香,丹凤眼掠过游嘉颈间的项链。她梳着知青时期养成的齐耳短发,发间却固执地别着民国珍珠发卡。香云纱旗袍领口磨白的盘扣上,还拴着块斑驳的怀表。
游嘉垂下了眼帘,似乎是不敢面对眼前这位几乎只存在于梦中的故人。
“说吧。”
谢玉慈的目光落在一旁摆弄着青瓷杯盖的司星星身上,“在看到你带着星星一起来的时候,我大概就能猜到了。”
“小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