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府内一切如往常般平静，只是廊下匆匆往来的丫鬟婆子们，远远见了自己，各个都神色惊惶，低首敛目，不敢吭声。
景春越看越觉得蹊跷，只觉得心里愈发不安起来。
正要往前走的时候，只见丰穗从远处慌慌张张奔来，那模样好似受了惊的小鹿，他发髻松散着，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脸颊，衣衫也不知被谁扯得七零八落，脸上青肿一片，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显是刚经历了一番厮打。
景春大吃一惊，连忙扶着他，十分惊讶的问道：“你怎么这副样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丰年呢？”
丰穗哪还顾得上许多，“扑通” 一声，直挺挺地跪在景春跟前，双手死死抱住景春的腿，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眼中滚落大颗泪珠，抬头看着景春，带着哭腔说道：
“三少爷，大夫人怕是不成了！小的和丰年被人困住，出不得府去，丰年此刻正拿着他那跟棍子逃到后罩房里去了。他们拳打脚踢，小的拼了命才挣脱出来，您快些去看看吧！”
景春听了这话如遭雷击一般，浑身猛地一颤，双眼瞬间瞪大，瞳孔微缩。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般，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崩塌。
他的双腿不听使唤，立刻撒开脚丫子，朝着紫云院拼命的跑去。一路上撞翻了几个花盆也浑然不觉。
还没到紫云院，就已经听得里面一片喧闹。等他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就见丫鬟们端水拿药，往来穿梭的，每个人神色十分慌张。屋内传来陈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恰似利刃，划破这原本静谧的夜空。
景春的脚步愈发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幻般绵软无力。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爬满了脸颊，喉咙哽咽，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只能跌跌撞撞地向内屋走去。
待他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叶氏的时候，景春顿觉天旋地转，双眼一黑，重心不稳，“扑通” 一声就重重的跪倒在地。他用尽浑身的力气，艰难地扶着门框，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朝着叶氏扑过去：“母亲！”
叶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毫无回应。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叶氏的手。可那手冰冷僵硬，恰似寒冬的冰块，让景春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深渊，只觉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坍塌。他眼眶泛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嘴唇微微颤抖，喃喃自语：“母亲......”
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无助惶恐过。
屋内，只有三夫人一个人守在叶氏床边照顾着。她时不时用帕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眉头紧皱，眼中满是忧虑。
陈妈妈听到景春的声音，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拉住景春的衣角，指尖几乎要将布料扯破，哭得两眼红肿，声音沙哑：“春哥儿，您可算来了！呜呜…… 夫人被大爷狠狠踹了肚子一脚，当场就吐了好多血……”
景春恍若未闻，颤抖着伸出手，紧紧握住叶氏洁白的手腕，腕间那触目惊心的乌青，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刺痛了他的双眼。
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叶氏的手臂上，然后顺着手臂缓缓滑落下去。景春忙抹了一把眼泪，赶紧为叶氏把脉，发现她的脉搏极其微弱。
心中不觉一紧，他顾不上许多，马上伸手拉下幔帐，挡住三夫人的视线，然后颤抖着手，解开了叶氏的中衣。只见叶氏肚子上有一块狰狞的乌青，好似一团乌云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景春的心头。
景春心如刀绞，转头焦急地问陈妈妈：“大夫怎么说？开了什么方子？通通都讲与我听！”
陈妈妈抹着眼泪，将一张药方递与景春，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这是大夫开的方子，这位大夫是老夫人从嫁进贺府就一直惯用了的，听说医术颇为精湛。大夫说夫人被踹伤了肚子，头部又撞到了雪地上，这才昏迷不醒……”
景春心中一阵刺痛，强忍着悲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为叶氏把脉，发现她气息紊乱，目光直直地看向陈妈妈：“母亲可是和父亲起了争执？父亲这才一怒之下然后踹了母亲？”
陈妈妈听了这话，哭得愈发伤心，几乎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湖云，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的双手握拳，脸上满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
“三少爷，下午夫人差奴婢和陈妈妈去料理碧云的后事。是因为大爷偷了碧云的库房钥匙，后被碧云发现了，两人扭打推搡之间，大爷竟把碧云推下了台阶，碧云就这么没了......大夫人为了这事，和大爷大吵了起来…… 奴婢们听闻消息后，才匆忙赶回来，可怜夫人当时身边竟无贴身伺候的人在。早知如此，奴婢就不去了。”
说罢，湖云掩面痛哭。
贺三夫人听了这话柳眉倒竖，满脸震惊，手中的帕子不自觉地攥紧：“竟有这等子混账事！母亲竟只和我说了是你母亲父亲二人起了争执，并没和我说是什么事。”
景春几乎要哭出声来，声音因极度悲伤而颤抖：“不行，母亲伤得这般重，我得去请师父来！”
他心急如焚，突然遇上了丰年......
景春转身朝着垂花门拔腿就跑，那是他心中最后的希望了。眼看就要到垂花门了，迎面却撞上了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贺老夫人，只见她身着深紫色宝相花暗纹织锦披风，脸色阴沉，额头上的皱纹愈发明显，身旁跟着二夫人，二夫人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两人身后还簇拥着一众婆子丫鬟，后头还带了些家丁。
贺老夫人一直在焦急地等着景春的消息，没想到他自己先回来了。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阿庆来报的时候，说齐院判竟也来了，此刻正在大门口候着呢。这可如何使得！家丑不可外扬，要是叶氏挺不过去，丈夫打死媳妇的事传扬出去，贺家在这上京可就没脸没皮了！
想到这里，贺老夫人心中愈发火大，紧紧咬住下唇，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拐杖。这老大做的什么混账事！竟然敢打媳妇，眼下都快过年了，竟给她找不痛快。
叶家在江州虽说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但也有些名声，且一家子那是出了名的护短。她和叶老夫人向来是互相看不上的，这要是这事闹大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这事遮掩过去，等叶氏伤势好转，再让贺大爷去赔罪，或许能大事化小。可她心里又隐隐盼着叶氏撑不住，这样便能把责任都推到叶氏身上。
于是，一听阿庆的消息，她立刻带了人赶来，生怕出什么变故。她面上泪眼汪汪地看着景春，抽抽噎噎地说道：“好孩子，可去看过你母亲了？”
景春连忙点头，声音带了急促：“祖母，孙儿已经看过了，还得请师父来诊治，孙儿方能放心。”
话一说完，便想立刻跑去告诉齐国安的时候，却被贺老夫人拦了下来：“且慢。”
一旁的二夫人也露出悲戚的神情，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你祖母已然请了最好的大夫，大夫说只需静养便可。若是再去请齐院判来，咱们这些知道的，只会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可若是叫旁人知道，还以为你对祖母的安排不满意呢。”
贺老夫人使了个眼色，一众家丁婆子便不动声色地将景春围了起来。景春见状，气得咬牙切齿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泛白，却又无可奈何。
他强压怒火，不顾冰天雪地的寒冷，最终“扑通” 一声，双膝跪地，恼怒地说道：“祖母，这话可就不妥了。大夫治病，向来讲究保密。师父做了多年院判，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自然有数。”
贺老夫人心中早有算计，表面上却依旧做出悲戚的模样，嘴角微微下垂，语气却冷了下来：“春哥儿，你这话，可是对我老婆子不满了？”
这古人都是些什么逻辑！
景春看着眼前这一幕，几个婆子举着灯笼火把，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将贺老夫人和二夫人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她们的身影与黑影交织在一起，宛如鬼魅一般，整个人都透着丝丝寒意。
望着那明明灭灭的火光摇曳在冰冷的空气里，景春的心却如同坠入了冰窖。在这封建的世道里，在这贺府之中，又何尝不是一座地狱？
他曾劝过叶氏离开贺府，或是鼓起勇气，和贺大爷和离。可叶氏哪里肯听，还严厉告诫他不许再提。
陈妈妈也曾私下里跟他说，自古女子和离，大多没有好下场，能否和离，全凭男方做主，这实在是对女子的一种束缚。在这封建礼教的大网之下，女子想要协议和离，不仅要符合礼教规范，还得顾及男方家族的利益，否则断难有好结果。
要是叶氏和离，好名声的又一定是叶氏吗？贺家的贺二爷和三爷可是在朝为官的，岂会让贺大爷的名声这么败下去，坏了贺府前途？悠悠众口，哪怕是一人一口唾沫，便能将人淹死。
景春一想到这些，只觉得头疼欲裂，暗骂这封建制度害死人。
景春脸上的泪早就结成冰渣子了，睫毛也带了点冰霜，他无法，只得向贺老夫人磕头：“祖母，孙儿从未求过长辈什么，今日求您让孙儿请师父来诊治。孙儿担保，师父绝不会透露半字。”
二夫人看着景春的额头磕在冰地上，地上结着霜，他的额头冻得发紫，因磕得用力，血迹渗在雪地上，恰似红梅点点，不由得微微侧过脸去，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再怎么说，他也才十四岁。
贺老夫人愕然地看着他，眉头微蹙，心中似有不忍，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春哥儿，不是祖母不帮你，实在是已经请了大夫。你快起来，别让人瞧见了，没得失了身份。祖母和你担保，你母亲定会好起来的。”
景春再也忍不住了，挺直脊背，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决绝，朝着身后悄悄做了个手势：“祖母，父亲踹了母亲这般大事，贺府之中，除了您和两位婶婶，祖父和叔叔们都还不知情吧。” 景春眼神变得精明起来，冷笑一声。
贺老夫人眼神闪过一丝不满和慌乱，目光游移，下意识地握紧了拐杖：“你祖父身子不好，你叔叔们公务繁忙，宅子里的事，自然是由我们妇道人家来管。”
景春却不管她这话：
“祖母，要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叶家会如何反应？叶家与咱们家在官场上并无利益牵扯，况且祖父祖母的铺子、三婶婶的店铺，都曾受叶家不少照拂。这要是叶家报官，虽说二叔三叔在朝为官，可贺家又怎能轻易脱身？父亲、二叔三叔，乃至大哥哥、大姐姐，都会受到牵连。您觉得这消息能瞒得住吗？要是祖父知道了，恐怕会责怪祖母……”
“住口！”
二夫人厉声喝道，一双贵气的眉毛倒竖，指着景春怒道：“糊涂东西，竟敢对长辈如此无礼，真真是随了你母亲的莽撞性子！”
二夫人心中冷笑，这小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难道以为自己和三夫人的娘家势力是摆设不成？这种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时哥儿就要春闱，若真到了那时，自己娘家岂会坐视不理？
贺老夫人猛地将手中的佛珠一甩，佛珠散落一地，埋进了雪里，脸色铁青：“来人！三少爷因叶氏生病，伤心过度，导致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把他带回霁月堂静养！”
“丰年！”
婆子们刚要应承，景春大喊一声丰年的名字。
丰年立刻手持玄铁棍从景春后边的门口冲了出来，他这几年习得的功夫虽说算不上顶尖，但对付这些家丁却绰绰有余。况且这些家丁只是奉命跟着贺老夫人，并未携带棍子或是佩刀。
他挥舞着玄铁棍，风声呼呼作响，唬得众人不敢近前。景春趁贺老夫人等人失声尖叫之际，瞅准一个破绽，如离弦之箭般用力撞开一个婆子，冲了出去。
“快，拦住那个不孝子！”
贺老夫人见景春居然玩这金蝉脱壳，气得她满脸通红，双手不住地颤抖，大声下令。一群婆子家丁蜂拥而上，丰年大喊一声 “得罪了”，挥起玄铁棍，重重打在几个家丁腿上，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丰年赶忙堵在路口，几个家丁血气上涌，不要命地扑了上来。丰年用力推棍，将他们推倒在地。可无奈人多势众，几个家丁趁丰年周旋之时，冲了出去。
丰年刚要追赶，又有几个人扑了上来，他无奈之下，只能继续与他们僵持，心中默默祈祷三少爷能顺利跑出府去。
景春拼命地跑，听到身后有人追赶，更是不敢停下。快到影壁时，他的后领突然被人揪住，几个家丁将他死死的按在雪地上，要把他强行拖回去。
他赶紧大声呼喊齐国安：“师父救命啊！”
那声音凄厉无比，充满了无助。好在夜里静谧，齐国安听到了。
齐国安本就是在这等着他。他猛地回头，听着这声音，心跳陡然加速，一股深深的不安涌上心头 ，心里暗叫不好，连忙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