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以军功封爵,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这样的功绩本就应该升迁的,但六部尚书都还在,没有空出来的位置,内阁也满了,让谁挪位置啊。
如今好歹只是个侯爵,将军的封号也只是显示圣恩的封赏,也没有手握重兵,而且也不是少保少师这类,因此朝堂上的抵制声,居然还没有提调工部左侍郎那次势大。
朱长春:“早知道,就该早早让你去领兵打仗了。”
长安:“现在也不晚,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才更扎实。”
长安想要的不只是站在朝堂上,还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她是如何站在朝堂上的。
她本来就是朱长春幼时的伴读,如果没有博州烧出的玻璃,就不会有人相信,改良炮筒和火枪筒的精铁,是她设计出来的高炉烧制的。
如果没有乐安县的渔厂和果厂,也就不会有人相信,水泥也是她弄出来的。
哪怕朱长春将她空降到军中做将军,也不会有人服从她,只有她带着火器前去,才会被人正视,才会在提出改进火枪轮射之法时,不被认为是妄言。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如果走的不是这样一条艰辛的道路,大多数人宁可相信,这都是朱长春在给长安贴金,她不过是以幸进上的佞臣而已。
长安:“我不光要自己堂堂正正的站在朝堂上,还要杜绝世人的妄测,给更多的女子争取到一条坦途,”
长安在说这句话时,正是孔逢春来请辞的那日。
孔逢春是青州府孔家人,她的祖父孔道章是东山书院的山长,家学渊源。
长安在送郑王儿子那几车资料时,曾上门拜访过孔逢春的祖父,老爷子已是古稀之年,但依旧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耳不聋眼不花,长安准备好的放大镜也没派上用场。
孔道章:“不过是几本书,原本就不值得这样的厚礼,倒是偏了武大人的时间,还要来看我这个老头子。”
长安端坐于一旁,言语之间多有恭敬:“莫说是您亲自批注过的书籍,就是一页纸,放到外面,也是能让读书人抢破头的。”
孔道章哈哈大笑,“是世人抬举老夫了,老夫无非就是个教书先生,比不得大人为了百姓劳心劳力。”
长安但笑不语,就听对方问到:“大人这般,是为了名利吗?”
长安:“当然,我一身的学识,不是为了困于后宅的。”
“山长,世人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我这样做,难道有错吗?”
孔道章:“可历来都没有如此的。”
长安:“从来没有,不代表不应该有。”
她转头看了一眼侍候在旁的孔逢春,又对孔道章说:“听闻女公子饱读诗书,算筹之术无人能及,难道山长在教导之初,为的就是让女公子以后在夫家管账的吗?”
孔道章看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孙女,心里也是无限感慨,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良久后,孔道章才开口:“如大人有得用之处,还望将她带走吧。”
于是在长安带着书籍下山时,一旁还跟着孔逢春。
孔逢春自幼聪慧,在算数一道上的确有过人之能,长安一开始将她送到乐安的渔厂,和苍蓝一起负责渔厂的账目。
后来等她接到进京的旨意后,就将孔逢春带在了身边,在京城修路时,她就给长安打下手,负责图纸设计,调拨工人,计算进度等工作。
在随扈北征时,也被长安塞进了后勤队伍里,负责粮草消耗计算等事务,表现的极为亮眼。
大军回京后,户部尚书甚至还来找长安,问能不能让孔逢春去户部做个编外人员。
长安在问过孔逢春的意愿后,还是拒绝了对方,当时孔逢春只说她还有别的打算。
等到她来和长安辞别的时候,才说了自己之后的安排,是要回青州府参加一年后的院试。
孔逢春神情坚定:“大人,前路布满荆棘,我也愿意做个开荒人,言语如刀,口诛笔伐,我都不惧。”
长安看着孔逢春,内心情绪翻滚,有很多鼓励的话想说,却又觉得对她无关紧要,这样勇敢的女子,能帮助她的从来都不是空泛的夸赞或鼓励。
长安写了一封信,让孔逢春转交给孔道章,里面写了书院可以搞模拟考训练,还可以出真题集锦,将历年考试的考题汇总,再将中选的优秀文章也加进去,赶在会试之前,整理成册。
孔道章看到这封信,转眼就明白了长安的意思,他看着孔逢春,“去吧,万事都有祖父呢。”
孔逢春离京后,长安又去找了朱长春,开门见山道:“党争露出苗头了吧?”
朱长春:“哪怕朝廷只剩一个人了,他也会左右互搏的,拉帮结派永远都是常态。”
长安:“如今朝堂上派系明显,既然消灭不了党争,那就把水搅浑吧。”
文臣武将容易齐争斗,那就分而化之,再给朝堂注入新的势力,到时候,所有人就会知道,能依附的只有皇位上的人,而不是所谓的各派领头人。
于是在后面的朝会上,长安就开始上折子,矛头直指尸位素餐的官员,并猛烈抨击官员推诿和任人唯亲的现象。
长安激情开麦,御史闻风而动,朱长春也数次表露出对党同伐异的反感,一时间文官们又孤立了长安。
工部尚书苦着老脸来找长安,也摆不出上司的架子,人家身上还挂着爵位呢,“长安啊,还是要婉转一些,大家同朝为官,总不好直接朝脸上打的......”
长安表示受教了,会拐着弯打脸的。
然后长安就开始隔几日上一道折子,先是给参与制作精铁炉的匠户上表请功,朱长春赦免了那一家子的匠籍,又将其简拔为大同冶铁司的监造,虽是最末等的小官,但后代总算有了读书科举的资格。
长安又给一直窝在山沟沟里,改良火药的五道几个人请封,朱长春将其提拔进道录司为道官,属礼部管辖,虽是设官不给俸,但也是获得了官方身份证明的。
这还没完,长安又给提供了橡胶树的郑王,以及研制出了橡胶减震弹簧的工匠请功,朱长春也欣然同意,赏了郑王金银外,还推恩至他的儿子,即考上秀才的朱长培可以入太学学习。
而对于弄出减震弹簧的匠人,朱长春则是大笔一挥,赏赐了个从九品的官职,专职研究火炮车的改良。
这一连串的操作,整的满朝文武是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这君臣俩又在打什么配合。
然后朱长春下旨嘉奖当初将红薯带回来的陈家祖先,恩泽其后人,封了一个虚爵,不传承不上朝只领俸禄。
而跟随着郑大人下南洋,发现并带回了番薯等高产作物的人皆有封赏,七次下西洋的郑大人,领四品的内官监太监一职,赐蟒袍。
这断断续续的折腾了大半年的时间,弄得内阁首辅杨弘济都沉不住气了,他私下找到长安,态度谦和,语气和蔼,“老夫也不是老顽固,还是能为圣上效犬马之劳的。”
长安对杨弘济还是很尊重的,这老头虽然有着当下文人的硬脾气,但在大事上还是很支持朱长春的,也没有敌视长安。
长安:“当今有开杂科取士之意。”
杨弘济并无震惊,也不意外,只是问了一句:“是一心为国,还是出于私心?”
长安:“一片丹心,天地可鉴。”
杨弘济:“怕是会引起天下士子的反对。”
长安:“嗯,是预料之中的,毕竟大家一直认为,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可是大人,这朝堂之上,总也要听一听别的声音吧。”
“党政之祸,显于当下,遗害百年。”
杨弘济倏然转过头,直视长安道:“原来如此,你当真不怕吗?”
长安:“不怕。”
杨弘济紧紧闭了闭眼,良久后才说:“老夫知道了。”
宣和十一年初,当今亲征漠北,将鞑靼部消灭殆尽,瓦剌部溃逃,再无威胁中原之力。
宣和十一年秋,当今下旨,开杂科考试,分为算术和匠艺,考中者皆可授官。
此诏一出,天下哗然,无数士子上书反对,在京的学子,也有叩宫门静坐之举。
而远在青州府,以前博州的县令杨开荣,如今已经升迁为青州府治所益都的县令,正是孔逢春参加科举之地的父母官。
在收到了长安的书信后,就琢磨要如何做,县试是不用在考场过夜的,当天考完当天出去,可孔逢春是女子,科举是要搜身的,那就要单独准备房间,还要备好检查的人。
杨开荣就从女监中调了女吏,又请了城里德高望重的老夫人,坐在考场的门口,既是陪同,也是监督。
孔逢春参加考试当日,引起的轰动不亚于益都修好了第一条水泥路,可杨开荣作为县令都没呵斥,其余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了。
哪怕当时有学子提出了异议,也被杨开荣一句“可以直接去信礼部”给挡回去了。
孔逢春通过了县试,名字是要上报礼部的,大家这才知道青州府益都出了个女秀才。
消息传开,宫门口静坐的学子,情绪更加激愤,几近闹出事端。
杨弘济作为内阁首辅,文官之首,士子仰慕所在,站出来安抚读书人,言说“并未有律法规定,不许女子参加科举。”肯定了孔逢春的功名。
又表态赞同当今开杂科取士的政令,劝说各地学子认真读书,不要行扰乱朝政之举。
杨弘济的态度,可谓是油锅里泼进了热水,一时间,矛头直指他这个首辅。
同僚间的指责,学子们的怨怼,士人的谩骂,几乎将他的肩膀压断。
而这时,青州府孔家极其高调的推出了一种低价纸张,且将造纸的工艺公布于世,取名“长安纸”,言说都是定安候武长安的功劳。
随着“长安纸”在大江南北的铺贴,还有东山书院所编纂的,孔道章亲自捉笔的历年考题集锦,同样以极低的价格供给读书人取用。
与此同时,杂科取士,就是君子六艺的延续,是格器致知的富民之道这一言论也传遍了全国。
老百姓们这才知道,原来读书人是怕杂科占了他们的位置,才反对朝廷的,一时又言论四起,支持皇上开杂科,谁要是反对,谁就是不想国强民富。
读书人都要脸,不能被老百姓指着骂是害怕考不过人家,再加上内阁的态度,以及东山书院这几招,声势立刻大减,不复最初的嚣张气势。
就在这时,朱长春才又下令,杂科取士每科只取常规进士人数的一成,且杂科进士不得入翰林院,杂科官员子弟可免试入国子监,并在工部设立匠士科,仅授予八品以下的技术官职。
诏令一出,各地的学子自觉取得了胜利,就不再上书请命和闹事了。
孔道章说孙女:“你瞧,比起关注女子考不考科举,他们更害怕被抢走的资源。”
“去吧,去做第一个女进士。”
杂科取士这件事情,一直从宣和十一年秋,闹到了宣和十二年秋才尘埃落定。
宣和十二年冬,杨弘济以年迈体弱为由乞骸骨,朱长春再三挽留不得,赐其千金归乡荣养。
宣和十三年初,朱长春任命长安为户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内阁首辅。
长安从朝臣队列的第二排走到百官之前,不过四步的距离,横亘在她和朱长春之间的,已是数十年的光阴。
发财一直在脑子里放烟花,嗷嗷直哭。
长安还未行礼,就有御史站出来,指责她牝鸡司晨,倒行逆施,会成为世间女子的异类。
长安:“牝鸡司晨这样的话,我当不起。”
“我只是首辅,一心为公,两袖清风。”
“我不会行伊尹霍光之事,随意废立天子。”
“我也不会挟天子以令诸侯,割据地方逐鹿天下。”
“我更不会当街射杀天子,起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
她环视大殿,走到那御史的面前,“王莽之后,从来不缺想做王莽之辈,曹操之后,也不乏心怀野望之人,哪怕如司马懿之辈,估计也会是许多人的目标。”
“怎么这时就没有人说,他们走死了权臣之路呢?”
“在争权夺利这条路上,做过错误示范的有那么多的男人,怎么不见衮衮诸公都缩在家里安稳度日呢?”
“平心而论,你们站在这里,真的比我的功劳还多吗?”
“你能站在这里,无非是你熟读四书五经,科举中士得蒙圣恩。”
“而我能站在这里,是我又熟读了四书五经,还做到了你们都没做到的事情。”
“我在博州烧玻璃时,在乐安打渔时,在青州府修水泥路时,在大同冶所造火枪时,在宽河杀敌之时,你又在哪里?”
“我从来不认为,我站在这里,会将天下女子的路给走窄了。”
“因为有人走过,到达过那样的高度,才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有才有能之辈,哪怕是女子,也是能身居高位施展抱负的。”
“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才会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