筅者,以竹为器,遇敌争先也。
戚弘毅于军营摆擂,将一场互不相服的打架斗殴变成一场以武会友的比试对练。
看杨延朗早已站定,戚弘毅便朝军中大喊:“谁敢来与这位杨少侠比试比试?”
“我来”,
“我来”。
话音刚落,便有齐齐两声,不出意外,正是总教官程晟以及大将苏珏。
总教官程晟善使一杆夹刀棍,训练士兵时便用棍,战时将棍头取下,便可变成一杆长柄短刃的迷你“关刀”,正所谓藏锋于内,敛芒于中。
大将苏珏则习惯用一双特制的铁戟,双戟由实铁锻造,沉重异常。寻常士兵拿起便十分费力,苏珏用它,却能轮转如飞,不愧当世猛将。
见二人主动请缨,戚弘毅却摆摆手,道:“你们两个不算,还有人敢来吗?”
原来戚弘毅有意试试新兵的实力,并不愿意让老将出马。
“我来。”
循着那些略显稚嫩的声音望去,戚弘毅看见说话的正是方才说杨延朗的枪法是“花招”的那个士兵。
这名士兵叫做裴南,入伍方才两月,但悟性极佳,成绩向来名列前茅,与同期士兵比武亦无败绩,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
戚弘毅朝裴南招招手,示意他可以上前。
裴南登场,手中也拿一杆长枪,只是这枪与项人尔的抗倭刀一样,也是经过戚弘毅改良而成的,硬是比普通长枪还要长出一臂。
见比武双方登场,戚弘毅道:“好,军营摆擂,以武会友,当点到为止。”
说罢,戚弘毅便退到一边,将场地让给杨延朗与裴南二人。
裴南入伍时间虽短,但身在这支铁军之中,天然便有一股锐气,面对杨延朗也丝毫不惧,挺枪扎马,摆好阵势。
杨延朗练功,注重招式花样,向来对这些硬桥硬马的功夫不屑一顾。他自恃从小练枪,面对这个入伍不久的士兵,更是连架势都懒得摆,将竹枪揽在怀中,目光满是轻视。
“臭小子,别轻敌,小心一会儿被打的满地找牙。”展燕在旁,半是揶揄半是提醒道。
“切。”杨延朗只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丝毫不把对手放在心上。
“杀!”裴南见杨延朗不为所动,大喊一声,挺枪冲了过去。
杨延朗看都不看裴南一眼,待他冲到近前,挺枪刺时,才将手中竹枪一抖,使一招“灵蛇出洞”,也朝对面刺去。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双枪对刺,自然是枪长者更具优势。
裴南的长枪比杨延朗长出一臂,杨延朗居然不躲不闪,以竹枪对刺,岂非自取灭亡?
展燕等人看了,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裴南也这样想,看杨延朗长枪刺来,想着他的枪未打到自己,便会被自己的长枪扎中,自然也不必躲闪。
未料想他的长枪还未够得着杨延朗的身体,却已经被杨延朗的竹枪抵住咽喉。
双枪对刺,为何短枪反而先到呢?这结果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戚弘毅却看得明白。
原来,裴南为了平衡长枪重心,握枪的位置偏中部靠后,自然难以发挥长枪的优势;而杨延朗的竹枪却是握在枪尾,加上他的臂展,在实际长度方面竟更胜一筹,出枪时,矫若游龙,迅如飞蛇,将枪这种兵器的长度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
“好!”
戚弘毅见杨延朗一招致胜,竟率先叫好,心中却想:“看来军中枪法,也须加以改进才行。”
比武会友,非敌我相斗。
军中士兵虽有求胜之心,但还是输的起的,见将军带头叫好,也纷纷鼓掌,称赞杨延朗的枪法。
己方落败,程晟苏珏二人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纷纷请战,要挽回面子。
然而,面对二将主动请缨,戚弘毅却依旧不允许他们出战,而是独自走到裴南的身边。
戚弘毅见裴南有些失落,站在场地一角,目无光彩,垂头丧气,便拍了拍裴南的肩膀,以示鼓励。
随后,他对杨延朗道:“杨少侠,你久历江湖,枪法绝伦,这裴南不过是一个入伍不久的小兵,虽然胜他,并不足以展示枪法。”
杨延朗也觉得无趣,道:“戚将军,可派军中将领来战,我也有意好好活动活动筋骨。”
“这倒是不必,”戚弘毅道:“我练兵,不重单打独斗,而重战阵克敌。士兵愚笨,不似江湖豪侠,深研精练,八面玲珑。可若相互配合,各当一面,攻守兼备,前后顾应,数人成一体,威力可倍增。杨少侠,可有意领教一下军阵的威力?”
杨延朗略一思索,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在战场见到过那九人军阵的威力,所谓百观不如一试,自然有意领教。
得到杨延朗应允,戚弘毅转头对裴南道:“你自己选两个人和你配合,三人成阵,让我看看你们这些新兵的训练成果。”
裴南见自己一招便败,将军非但不责怪自己,反而仍叫自己出战,感激的看了一眼戚弘毅。
随即,他看向新兵的队伍,喊了两个名字:“小猴,大熊,来帮我。”
裴南口中的小猴,大熊,是与他同批入伍的两个士兵,小猴名为候小诚,是刀盾手,矮小灵活,心思多变;大熊名为雄大忠,是镗钯手,高大壮实,性情忠厚。
三人关系很好,感情深厚,常在一起配合结阵。
二人听到呼唤,向前几步,站在裴南身前。
侯小诚持刀盾居左,雄大忠持镗钯居右,裴南居中,位于二人之后,结成阵势。
杨延朗对军中新兵不屑一顾,对戚弘毅道:“将军,不妨多来几个,凑成战场上的九人阵,我再来试一试。”
戚弘毅淡淡一笑,道:“虽三人列阵,其威力却不止三人勇力之和;个人招法虽简单少变,列阵之后,亦能千机百变。杨少侠,还需小心为妙。”
“好,我便来破一破这三人军阵。”
话音刚落,杨延朗先发制人,持枪挺进,不顾左右,直取中心。
竹枪以雷霆之势,迅速刺向跟他交过手的裴南。
见杨延朗攻来,三人阵势随之而动。
项人尔熟悉战阵,看的明白,就在杨延朗动身的同时,只见侯小诚持盾冲到正中,封住竹枪的攻击路线;雄大忠闪身在旁,高举镗钯,分明是待杨延朗冲过去,便要用镗钯封他后路;至于裴南,早已擎枪蓄力,欲待杨延朗冲来,便一枪击前,攻他要害。
若杨延朗就这样冲过去,攻而不得,退而不能,必将陷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困境之中。
“危险。”项人尔的轻声自语,正入展燕耳中。
于是她脱口而出道:“傻小子,快退。”
杨延朗虽轻敌冒进,毕竟心思灵动,听到这一声喊的瞬间,心念电闪,立马看出端倪。
于是他硬是卸去一身劲力,转身后跳,这才避免陷入危险之中。
差点为轻敌付出代价的杨延朗,此刻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小视这三人之阵。
杨延朗谨慎起来,绕场与那三人之阵周旋,寻找破绽。可那三人长兵短器结合,攻防一体,密不透风,很难找到破绽。
芍药却看不懂,自言自语道:“方才朗哥哥不是一招就打败那个长枪手了吗?那三个人怕也接不了三五招,怎么反倒不攻了呢?”
白震山在一旁听到,耐心解释道:“丫头,你不懂武功,也不学兵法,自然不知阵法之妙。这三个人,配合无隙,自成一体。你看,那个矮瘦拿刀盾的人,机敏灵活,刀可攻,盾可防,一旦对手进攻则可随时补位防守,发现对手破绽亦可近身搏斗;再看那个高大威猛的大汉,手中镗钯可架可挡,可刺可砸,将此物用作兵器,实在是个天才的主意。如此身大力沉之人,用如此兵器,岂可小觑?再看先前的用枪之人,只攻不防,将防守的职责完全压给身旁的两人,以换取纯粹极致的攻击速度,他虽站位靠后,但枪杆奇长的优势弥补了站位的不足。”
分析过后,白震山不由得惊叹道:“如此三人列阵,经过训练,配合无隙,如同一人,又以多人之力弥补了个人头脑精力的限制,使每个人在专长的领域发挥到极致。如此,即便三个普通人结成军阵,其实力也可以相当于一个普通的武林高手了。”
“这么厉害!”芍药听得目瞪口呆。
如此周旋下去不是办法,杨延朗看了半天,找不出破绽所在,干脆直接进攻,使阵法动起来,说不定破绽自会出现。
于是杨延朗冲上前去,一连猛攻快打,不过这次他长了记性,不论如何冲突,都要想给自己寻上一条退路,若后退无路,则宁可不攻。
如此一连打了数合,士兵们都已看的目瞪口呆,竟还未分出胜负。
展燕一旁看着,急得团团转,若是换自己上,弯刀长鞭燕子镖,定然让这三人之阵防不胜防,很快便能解决战斗。
可杨延朗只有一杆竹枪,人家只要盯死竹枪,他想取胜,却是极难,稍有不慎,甚至会反为人所制。
突然,展燕灵光一闪,想到杨延朗并非只有竹枪,那枪上机关,千变万化,可做绳镖、棍棒、宝剑……
若用出机关,定能出其不意,克敌制胜。
于是她又出言提醒道:“臭小子,枪上机关之术,怎忘了用?”
不料杨延朗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仍凭一杆竹枪苦战。
展燕又欲提醒,刚喊出“臭小子”三个字来,却被陈忘制止。
“恐怕他是宁愿输,也不肯机关之术取胜的。”陈忘说道。
“为什么?”展燕不解。
陈忘解释道:“此争是由于士兵们说他的枪法都是花招而引起的,若以机关之术取胜,岂非坐实了花招的说法。”
“没想到这臭小子还蛮有骨气的。”知道了这一点,展燕也不再开口,立在一旁耐心观战。
杨延朗斗了一阵,发觉也许上方可能会有空当,于是使一招“青龙出海”,腾跃于半空之中;紧接了一招“蜻蜓点水”,当头棒喝,枪杆弯曲,枪尖自上而下,指向裴南的头顶。
“成了。”
杨延朗眼看这一招即将奏效,心中暗喜。
可他还是高兴的太早了,就在枪杆即将弯曲到极限,几乎触碰到裴南的瞬间,一道残影从杨延朗眼前闪过,原是那身材高大的雄大忠一把举起镗钯,将竹枪生生架住,硬是阻挡住它的下压之势。
挡住竹枪的雄大忠并未就此罢休,而是直接将镗钯反转下压,欲将竹枪按在地上。
杨延朗身在半空,竹枪被制住,便想就势落地抽枪再战,没想到手持刀盾的侯小诚竟准确地预判了杨延朗落地的位置,正举刀欲攻杨延朗下盘。
而裴南的长枪,此刻正向自己刺来。
竹枪被制,落地难免被刀锋所砍,不落地定被长枪刺中,杨延朗已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之中。
经过江湖历练的杨延朗,毕竟今非昔比,危难之间,往往生出急智。
说时迟,那时快。
危难之中,杨延朗借镗钯下压之力,将竹枪按在地上,此刻,弯曲到极致的竹枪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反弹之力,使身在半空的杨延朗仍可以借力后撤,一连躲过了长枪的突刺和短刀的横扫。
只可惜人虽能撤,收枪却不及时,侯小诚的刀虽未斩中杨延朗,却把竹枪的枪头一刀两断。
杨延朗的手中,此刻只剩下一根没有枪头的竹竿。
虽然全身而退,似乎也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了。
“哈哈哈……”戚弘毅笑着,宣布道:“如此,就算是平局如何?”
“且慢!”杨延朗并不甘心。
他扫视四周,突然望见身后倒放着一杆打扫校场用的大号竹扫把,想起了小时候于隆城街头被几个人一起欺负,拿一把扫把,乱打一气,竟将几个人打的满脸划痕,不敢近前。
既然身为农具的镗钯都可以做兵器,那么……
似乎可以一试。
说干就干,杨延朗将手中竹竿一扎,猛地捅进了扫帚尾。
杨延朗将竹扫把挑起,抡将起来,就像小时候一样,英勇地冲进三人阵中。
扫把不似竹枪,只需防备枪杆枪头。
这种枝杈横生的竹制大扫把,抡将起来,即便挡住主干,也难免被细枝末杈划伤。
更何况如此枝杈横生之物,杀伤虽不大,但扰人视线,乱人心态却是绰绰有余。
裴南三人本就武功平常,全靠行如一体的默契配合,可顷刻间被这竹扫把打的满身划痕,不免心烦意乱,乱了方寸阵形,露出破绽。
阵形一乱,三人岂是杨延朗对手?
杨延朗寻机一脚踹翻侯小诚,又一拳打退雄大忠,将枪杆一抖,扫把应声散成一片,没有枪头的枪杆再一次指向裴南的喉咙。
“胜负已分。”杨延朗累的气喘吁吁,脸上露出一抹得意之色。
“好。”展燕率先叫好鼓掌。
随后,军营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大家认可了杨延朗。
戚弘毅看到自己苦心研究的阵法失败了,非但没有半点失落,心中反而异常的兴奋。
因为他从这一场战斗中,发现了一种全新的武器,他相信,有了这种武器,在抗倭的战场上,自己的军队将更加战无不胜。
这一场比试后,戚弘毅改变了长枪手握枪的方法,学习杨延朗握枪尾而刺,将长度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
几天之后,戚弘毅又向大家展示了自己发明的新武器,那是一根很长又韧性十足的毛竹,竹上枝杈横生,仿佛一个加长版但又比较稀疏的扫把。
戚弘毅创造性的给这根毛竹的每一根枝杈上绑了锋利的尖刺,又在顶端安装了枪头。
他将这种攻防兼备,同时具有威慑和骚扰性的武器称之为“筅”——以竹为器,遇敌争先。
与此同时,戚弘毅将两名筅兵加入自己原先的九人军阵之中,位于盾手之后,成为全新的十一人军阵。
由于此种军阵排列非常对称,所以古书称之为“鸳鸯”。
在以后的抗倭斗争中,筅兵发挥了极其重要作用,同全新的十一人军阵一起,成为了倭寇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