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二月,曾国藩所率湘军,于恩施寻得川盐古道后,仓皇逃回湖南。
他们一路途经鹤峰、慈利,历时月余,终抵常德,而后至长沙。
不久,朝廷诏令传来。
皇上不仅未追究曾国藩部败走恩施之责,反而调走湖广总督官文,将李续宾部调入其帐下。
还把湖南军政要务,尽数交予曾国藩处置。
此前,太平天国途经湖南,打倒官绅土豪,焚烧文武庙、佛事道观,裹挟百姓从军。
数年过去,此事在湖南各地、各阶层引发深刻反响。
曾国藩敏锐抓住这一时机,向全湖南发出号召:“三湘弟子,为保家田,护我文化根基,当共击西贼!”
他大肆宣扬西贼乃是洋鬼子在中国的打手,与洋鬼子相互勾结,妄图刨断华夏根基,将国土拱手相让于洋人。
毕竟西贼源于粤贼,漠视圣人之言,崇尚洋鬼子的奇技淫巧与歪理邪说,且大量雇佣洋鬼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故这番说辞颇有影响,曾国藩号召一出,应者云集。
楚勇江忠源旧部刘长佑、江忠义,罗泽南旧部王鑫,娄底义士萧启江,平江名士李元度,遭朝廷贬谪归家的名臣黄冕等忠义之士、名教卫道士纷纷投身曾国藩帐下。
一时间,巡抚衙门门庭若市,人流如织。
他们带着亲属故旧、弟子门生,以及招募的乡勇、团练来投。少则数百,多则数千。
另有乡绅地主捐钱捐粮,平民百姓踊跃从军,曾国藩部兵力急剧膨胀,达七万之众。
曾国藩又在长沙、常德等地打造兵器,收集粮草,训练士卒。
故而湘军粮草充足,军械犀利,一扫败走恩施的晦气。
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皆欲与那卖国求荣的西贼血战一场。
同时,他于慈利、常德、益阳、长沙一线布置防线,严阵以待。
正当曾国藩厉兵秣马、整军备战之时,西贼已荡平湖北,贼军陈玉成部攻陷湘北澧州府,直逼李续宾部固守的常德城。
此时,一件让曾国藩寝食难安的事发生了。
数万在宜昌、荆州、襄阳等地,被俘的湘军士卒被西贼释放归乡。
他们三五成群,归心似箭地朝着湖南各地的家乡赶去。
因西贼给足了路费,他们途中并未劫掠。
随着他们的归来,西贼的政策、理念,乃至货币、报纸,开始向湖南渗透。
这让曾国藩伤透脑筋,整日思索对策。
这日,在长沙府衙书房内,曾国藩手持一份西贼最新报纸,眉头紧锁。
头版头条,正是署名“钓海客”的狂生所写的《讨曾国藩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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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士庶共鉴:
曾氏国藩者,荷清廷爵禄而守长沙,假名卫道,实护苛政;托护孔孟之庙堂,实保爱新觉罗之冠冕。
此乃以文饰奸,背祖忘宗。
一曰悖公理之大不忠。
清室自辽左入主,御宇二百祀。
然其治下,扬州嘉定,万姓尸骨积如山;文网森罗,海内智士尽钳口;八旗世禄,满汉殊法而万民皆困。
曾氏通晓经史,宁不知《孟子》“民为贵”?
乃以科甲清名,维此虐民之制。
夫忠者,当忠于天下苍生,岂效忠一姓一族私权!
二曰戮亲眷之大不义。
湘赣血脉,本属老表之亲;袁瑞子弟,实为姑舅之缘。
然曾氏驱湘勇为爪牙,视江右如仇雠。赣水尸横,匡庐血染,所过处闾阎尽墟。
昔孟子云:“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
今国藩为邀清廷之赏,屠亲眷而婴孺不赦,焚故园而耆老成灰。
此等残害至亲,禽兽弗为!此等凶残,天地厌之!
三曰违圣道之大不仁。
自周公制礼,孔子立教,儒学何尝泥古?汉融黄老,唐纳佛典,朱子别创新说。
曾氏妄称卫道,实则锢人心智。
我西王府承天革鼎:均田赋以安黎庶,设格致院以研新学,建乡塾而广教化,开百工以利民生。
去礼教之桎梏,存仁恕之精粹,此方为真护圣道!
四曰斥曾氏之伪饰。
彼以《讨粤匪檄》惑世,然观其行迹:护满洲贵族而戮汉民,保苛政而绝维新。
湘军所至,丁壮殚绝于锋镝,妇孺填壑于荒郊,较太平军尤烈!
此所谓“满口仁义而心怀豺狼”,与董卓刊《孝经》、王莽篡《周礼》何异?
西王府昭告天下:
夫中华者,非爱新觉罗一姓之中华;圣学者,非曾氏曲解之死学。
今我兴师讨逆,非为诛戮,实欲革虐政以正乾坤,除苛敛而疗民瘼,去弊法以迎新世。
三湘俊杰,宜速焚曾氏伪檄,开城相迎。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惟明者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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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太平军曾发布《奉天讨胡檄布四方谕》等檄文,从民族、民生等角度痛斥满清。
曾国藩随即发布《讨粤匪檄》,从文化、伦理、经济、宗教等方面反驳,还挑动地域矛盾。
事后来看,其檄文在掌握宣传主导权的士人阶层中,引起较大共鸣,他也曾暗自得意许久。
然而如今,西王府这篇《讨曾国藩檄》直指他的鼻子,骂他不忠、不义、不仁、暴虐,还将他比作董卓、王莽。
且所言似有几分道理,定能蛊惑不少士人。
曾国藩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心中又隐隐生出几分畏惧。
生怕此文在湖南传开,生出更多的乱臣贼子。
房间里寂静无声,曾国藩独坐椅上,闭眼沉思对策。
他年轻时性子刚猛,但这些年历经世事,加之善于反省,竟养成了“制怒”的本事。
此时,三人联袂而来,前往府衙书房寻他。
为首者面目苍白,身材瘦弱,乃刘蓉;另一人外貌英俊,风流潇洒,是郭嵩焘,此二人皆是曾国藩的旧日幕僚。
第三人中等身材,着文士装扮,目光却凌厉逼人,气势不凡,正是曾国藩帐下新晋幕僚李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