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五年(1855年)春夏之交,满京城充满槐花甜腻的香气,与太液池的湿气在空气中交融。
紫禁城养心殿前殿,顶端八角蟠龙藻井,垂着一条条鎏金锁链,宛如天降金线,稳稳悬着象征皇权正统的轩辕镜,正对着御座后方的黄梨木须弥座地屏。
屏风上,乾隆御题诗句已被新裱的《海疆舆图》遮盖,图上从海河至珠江口岸,密密麻麻插着各色三角旗。
东次间“勤政亲贤”殿的槛窗半开,隐约可见数名军机章京捧着文牍在廊下待命。
二十四岁的咸丰皇帝,斜倚在楠木透雕蟠龙宝座上,看着前方的满清重臣们。
载垣、端华两位世袭亲王分列左右,肃顺和恭亲王奕?跟在其后,再往后是匡源、穆荫、杜翰等几位军机大臣。
此前,朝廷与西贼在湖北几番交战,皆大败,连一向引以为傲的蒙古铁骑都丢盔弃甲,几万人仅有数千人逃回。
湖北全境失陷,西贼正朝湖南进攻;而粤贼兵力调动明显,意图攻打江南江北大营。
而此时,洋鬼子又来逼迫大清国。
英、法两国依据道光廿四年(1844年),签订的《望厦条约》中的“12年修约”条款,首次要求清政府全面修改条约。
内容涵盖开放长江口岸、鸦片贸易合法化、派公使驻京、降低关税等。
英国远东舰队逐步向中国沿海集结,法国在越南增强军事存在,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美国也趁火打劫,援引《望厦条约》,要求清政府将给予其他国家的特权,同等适用于美国。
美其名曰“利益均沾”。
“诸位爱卿,先说第一个议题,如何回复洋人。”咸丰声音沉闷,似带着极大的倦意。
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肃顺率先出列奏对:“皇上,天朝定制不可更易,不能答应洋人的无理要求。”
肃顺话语刚落,怡亲王载垣随即出列附和:“臣附议。”
咸丰环顾堂中众人,竟无一人反对。
自从祁寯藻一派被清理出朝堂,如今朝堂里尽是肃顺一党,难现前几年互相攻讦之景。
虽耳边没了争吵扯皮,但咸丰心里却空落落的。
于是,他转向站在前列的恭亲王奕?:“恭亲王,你怎么看?”
奕?是道光帝第六子,奕詝生母早逝后,由奕?生母静贵妃抚养长大,兄弟二人曾一同学习骑射、诗文,关系亲密无间。
然而,道光帝晚年立储时,曾在奕詝与奕?间犹豫。
奕詝资质平庸且有腿疾,但性格仁厚;
奕?聪颖善骑射,尤擅诗文与政务,被公认“文武双全”。
奕詝的老师礼部侍郎杜受田,深谙道光帝心理,为奕詝制定“仁孝”的争位策略。
某春季,道光在南苑狩猎,奕詝刻意不射猎,对道光称“时方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塑造仁厚形象,赢得道光赞许。
道光临终召见时,奕詝伏地,只是痛哭不止,不言政事,尽显“孝心”,获道光最终认可;
且奕詝是嫡子身份,更为正统。
而奕?的老师,文渊阁大学士卓秉恬,却是主张“示才”。
奕?狩猎满载而归,答政事条理清晰,且借助生母静贵妃的宠爱,营造父子亲密关系,但缺乏细腻的情感攻势。
最终奕詝荣登大宝,年号咸丰。
道光遗诏明确奕詝继位,却也封奕?为恭亲王,破例“一匣两谕”。
咸丰登基后,打破祖制,任命奕?为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等要职,共同应对艰难时局。
但也因如此,奕?受到了肃顺一派的打压和排挤。
怡亲王载垣是肃顺的铁杆支持者,郑亲王端华是肃顺同父异母的兄长。
二人都支持对外强硬,与肃顺结为同盟,把持朝政,其他军机大臣也都是肃顺的拥趸。
此时朝堂,敢提不同意见的,或许只有恭亲王奕?了。
二十二岁的奕?中等身材、体态清瘦、眼神锐利,尽显年轻人的锐气,与体弱多病、精神萎靡的咸丰帝形成鲜明对比。
听闻咸丰问话,他思索片刻,出列奏对:“肃中堂言之有理,但若英夷用强,直接发兵攻打我沿海城市,须得有个妥当的应对。”
还未等他人开口,肃顺便回应道:“当前英吉利国、法兰西国和罗刹国正在克里米亚交战,他们哪有余力对我朝用兵。”
“恭亲王平日里喜好结交洋人,这事应比我等更清楚。”
奕?被肃顺挤兑,一时胸中情绪翻涌。
停了片刻,勉强按捺住怒气,提醒道:“纵然如此,还得派一妥当大臣与洋人接洽,免得节外生枝。”
奕?说完,堂中却无人回应。
不是满堂朱紫故作高深,而是真的不知如何应对。
因为中国大一统王朝里,从未遇到过满清此时的境况。
自秦以降,中国封建王朝所谓的外交,大致有以下几种:
一是死敌,如汉对匈奴、唐对突厥。
势弱时和亲,势强时开战,打服后再和亲、同化。
而满清通过和亲,已将蒙古和满清紧紧绑在一起,在这方面,历代王朝无出其右。
二是对待藩属国,如朝鲜、越南、暹罗等。遵循朝贡体系,藩属国进贡,天朝赏赐回赠。
三是双方老死不相往来,如某些时段的日本。
所以,满清开始接触英吉利国时,按惯性思维,要求对方依藩属国礼仪觐见皇帝。
不料那些“蛮夷”不尊天朝礼仪,不愿下跪,满清便关上大门,堵住交流通道。
如乾隆斥责英国使团:“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
“若云仰慕天朝,欲其观习教化,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人即能习学,尔国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
总结来说,就是我不稀罕你们的东西,你们也学不会我的东西。
但道光年间,英人用武力轰开国门。
满清虽知打不过,却仍不肯放下天朝上国心态,更不知如何与西方诸国交往,只能让地方官员自己琢磨。
有功是朝廷的,有过就拿地方官员抵罪。
而满清大部分地方官员不懂外语、不明世界大势、不知国际公法,无奈之下,常采用“一瞒、二吓、三拖”战术。
如原本位面中,两广总督叶名琛在1856年“亚罗号事件”中表现极为典型。
首先是瞒。叶名琛明知“亚罗号”虽在香港注册,但船主为中国人,且未悬挂英国国旗,仍向英方隐瞒关键证据,仅释放部分水手淡化矛盾,却不强调清军执法的合理性;
面对英国要求进入广州城的压力,他伪造咸丰帝诏书,谎称朝廷拒绝开放广州,以拖延英军行动。
其次是吓。他发布告示悬赏“斩英人首级者,赏银三十”,组织乡勇夜间驾驶火药沙船,突袭英舰,白天利用大雾炮击敌军,制造英军心理压力;
实施对香港的贸易禁运,导致英军补给困难,还派遣乡勇潜入香港投毒、暗杀英军巡逻队,迫使大量英国人逃往澳门。
第三是拖。“亚罗号事件”初期,他反复与英方交涉,仅释放部分水手却拒绝道歉赔偿,故意拖延谈判进程达4个月,消耗英军耐心。
最后他采取“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之策,英法联军攻破广州城,他被俘往印度,绝食而死,也算不失气节。
叶名琛固然可恶,但当时清廷中枢,并未给出清晰的外交原则。
战败后又被刻意污名化,以推卸中枢责任,这反映出此时清廷外交的扭曲心态和系统性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