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夜没有睡好,次日一早,灵秀动人的小脸儿上,便多出两个淡淡的黑眼圈,叫雪雁多扑了些粉遮住,食不甘味的陪父亲用过了饭,服侍父亲用了药,便叫上“左右护法”,坐着一顶青萝小轿,便往条鼓巷去。
条鼓巷虽说是巷,到底在遍地官僚贵胄的西城,内里道路宽阔,可以数人并行,黛玉自轿中掀开帘子,到了第三间,便让轿夫在门口停下。
这宅院并没有多大,只有一道大门,紫鹃板着张脸,上前敲了敲门。
秋芳听着动静,以为是林思衡找来,不敢怠慢,赶忙上前将门拉开,却先见着一位紫绫袄裙的年轻女子,也愣了一下。
紫鹃小脸紧紧绷着,细细打量了傅秋芳一眼,将自己“大族丫鬟的气势”展现的淋漓尽致,神情严肃,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只是尚未开口,黛玉已叫雪雁搀着,从轿子里头出来,也到秋芳跟前,瞧了一眼:
秋芳昨儿才搬来此处,方才还在收拾,头上未见钗饰,反倒包着一块花布头巾,穿着一身半旧的洒花素裙,右手上还攥着个鸡毛掸子。
黛玉来时还在想着,不知这位傅姑娘是何等妩媚妖娆的美人,叫师兄动了心思,这会儿一见,虽也觉得傅秋芳有几分貌美,然衣着气度,却又与自己所想大相径庭了。
不但不能见有半点妩媚招摇之色,却有满身的贤淑闺秀之气历历可见。
她这边看着傅秋芳,傅秋芳自然也瞧着她,黛玉虽因昨儿夜里睡的不好,眼神里略失了几分神采,然因着那女儿家的心思,今儿寻来,却也是精心装扮过的:
头顶戴一支玉镂雕花钗,挽着双平髻,穿着墨青对襟绣云长袄,单立在那处,眉目如画,姿容无暇,恍然若画中仙子。
秋芳只瞧了一眼,便已低下头来,心中喟然一叹,暗暗有些心酸,盈盈下拜,轻声道:
“傅氏女,见过嘉宁县主。”
黛玉虽对师兄与傅秋芳之间的纠葛有些不大高兴,再又有些好奇,故而一早便寻来瞧瞧,偏偏这会儿见秋芳要拜她,却又赶紧上前一步搀起,口中好奇问道:
“傅姐姐怎知道是我?”
秋芳勉强一笑,轻声道:
“实不敢当县主如此称呼,民女应受靖远伯爷搭救,昨儿才来此处,知道这事的人,也并没有几个,县主能寻来,定与伯爷关系甚厚,若非至亲至爱之人,料想伯爷也不会将此事四处去说。
况且县主这等姿容气度,民女方才一见,只觉非神仙中人不能如此,非是琼楼闺秀,岂能如此,有此两桩,故而一猜即中。
县主若不嫌民女无礼,快请进来稍坐,饮一杯淡茶。”
黛玉眨眨眼睛,轻轻应了一声,便与秋芳一道相携着往里去,紫鹃在后面跟着,见着两人这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全然不是自己料想中的激烈场面,默默翻了个白眼,肩膀一垮,也有些撑不住气势了,泄气的跟着往里走。
行至里间,秋芳急急忙忙的将鸡毛掸子扔到一边,又解了头顶上挡灰的布巾,亲自沏了几杯茶来,客客气气,连紫鹃雪雁也不曾落下。
黛玉瞧的稀奇,她是听师兄说过的,这位傅姑娘也是官家女子,虽落了难,既有师兄搭救,身边也不该少了人服侍才是。
可是四下里看看,又的确只见着秋芳一人,想着她方才包头巾拿掸子的模样,不免好奇问道:
“傅姐姐这儿,怎的只有你一人,不见有人服侍?”
秋芳闻言,略一停顿,便叹道:
“不敢欺瞒县主,原先身边是有一个小丫鬟在身边伺候,昨日已被我放了身契,故只我一人在此。”
黛玉微微吃惊:
“姐姐这是为何?”
秋芳苦笑道:
“原先兄长为官,家中积蓄了些金银,连我也沾着光,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只当做理所应当。如今兄长入罪,我才知道,原来我素日所用,俱是不义之财。
倘我不知便罢,而今既然知道,焉能再心安理得,安享富贵?况且如今家邸被抄,本就身无分文,我受伯爷恩惠,能有这座宅院暂且容身,已觉大恩难报,若再奢盼着绫罗珠玉,仆婢丫鬟,实在是太不惜福了。
往后只该亲力亲为,自给自足,多行善事,一则赎我兄长之罪,二则,也叫我自己略微安心,故将我那丫鬟放了身契,以我原有的几件首饰钗坠做了盘缠,送她还乡去了。
此举虽是杯水车薪,并无甚值得称道之处,然我智浅力薄,也无他法,只得行此鄙俗可笑之举。
我原先只在家中读书刺绣,少行家务,招待县主不周,只求多多包涵。”
黛玉闻言,颇为诧异,更觉秋芳并非那等攀附生事之人,印象又好了些,原先心底那些不满,说话间就已散去许多,轻声劝慰道:
“傅大人的事,我也听师兄提起过,虽确有过,受些责罚只怕难免,然想来终无大事,姐姐不必太过担忧,也切不可如此自苦。”
秋芳苦笑着摇头道:
“我今岂敢再做奢盼,只求他能留得一条性命,我已知足。”
黛玉又连忙宽慰几句,抿了抿嘴,方才问道:
“傅姐姐是官家女子,将姐姐安置在此处小院,未免太委屈了,我师兄素来不轻诺于人,既肯应承姐姐此事,想来也有一番心意...姐姐可有什么打算?”
紫鹃和雪雁听得精神一震,只觉总算是说到正事上,又一同振作起来,一眨不眨的盯着傅秋芳,尽职尽责,防着她“暴起发难”
秋芳闻言,却低下头来,默默攥紧了手里帕子,不敢与人对视,藏住心底苦涩,小声道:
“县主太言重了,以县主之仙姿,方为伯爷良配,民女不过一介蒲柳,一遭根断枝枯,随波逐流,逢伯爷发一回善心,方能暂得一处容身之所,岂敢奢望...
至于说伯爷有什么心意...大抵不过是看我可怜罢了,有县主在,天下万千女子也不能比的。而今只愿我哥哥能保全平安,倘能如愿,情愿为奴为脾,侍奉伯爷和县主,以偿大恩......”
黛玉闻言,又眨眨眼睛,心下更觉得不忍,轻轻拉着傅秋芳的手,小脑瓜子里竭力回想着两位姨娘偷偷教给自己的话术,一本正经的说道:
“傅姐姐出身官宦人家,虽一时有些难处,既与师兄有旧,叫他搭把手,也是该着的,往后你我也该时常走动,只做姐妹相处便是,岂能叫姐姐真这般自轻自贱,为人奴婢?
倘若如此,不单师兄不肯,连我也不能答应,只是眼下傅大人的案子未能理清,不是办正经事的时候,只得委屈姐姐些时日。”
黛玉说完,自己也觉得古怪,分明自己都还没过门呢,倒先替师兄操心起别的姑娘来了...